“有时候半夜醒来，看着天花板，会想起我爸。他当年下岗后，也是这样，整天酗酒，骂社会，骂我妈，最后把家都骂散了。我那时候恨透了他，发誓绝不要变成他那样。可现在……”杜荣昇的呼吸骤然停止。他死死盯着下一行字，每一个笔画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可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着这个靠父母退休金活了大半辈子、现在又眼看儿子重蹈覆辙的窝囊废，我他妈的不就是另一个杜有田（祖父名）吗？我成了自己最恨的那种人。”“荣昇，我的儿子……爸对不起你。是我没本事，是我这个当爹的没给你立个好榜样，反而……把这个烂泥潭，又传给了你。”
“我恨我自己。”
最后四个字，力透纸背，几乎要将纸页划破。墨迹在“恨”字上晕开一团，像一滴永远无法落下的泪。杜荣昇猛地合上笔记本，像被毒蛇咬了一口。冰冷的皮质封面灼烧着他的掌心。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书架上，几本书哗啦一声掉在地上。月光惨白，透过窗户照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他缓缓抬起头，望向书桌上方那面蒙尘的镜子。镜子里，映出一张年轻却写满颓唐的脸，额角的肿块在月光下泛着青紫。而在这张脸的背后，仿佛重叠着父亲那张沟壑纵横、写满绝望与自责的面孔，再往后，是祖父醉眼朦胧的怨愤，是曾祖父强撑体面的长衫背影……三代人的面孔，在冰冷的镜面里无声地重叠、交融。不同的时代，不同的面容，却有着一模一样的眼神——那是一种被生活击垮后，将失败归咎于时代、社会、他人，唯独不敢直视自身懦弱的眼神。一种深植于血脉之中的、名为“啃老”的绝望眼神。
杜荣昇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指甲刺破了皮肤，渗出血丝，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父亲那力透纸背的“我恨我自己”，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他的心脏，将之前所有的愤怒、不甘、自怜，搅得粉碎。他慢慢抬起手，颤抖着抚上镜面。
指尖触到的，只有一片冰凉。镜中那张年轻的脸，此刻扭曲得近乎陌生。那不再是华尔街精英的脸，不再是金融骄子的脸，甚至不再是杜荣昇的脸。那是他父亲的脸。是他祖父的脸。
“是他曾祖父的脸。是杜家八十年未曾打破的，轮回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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