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的茉莉花期渐过,香气转淡,但庭院里多了些新移栽的晚香玉,在夏末的黄昏里幽幽吐着甜馥。皇后富察容音正由明玉搀扶着,在廊下慢慢地走动。她如今已能倚仗自己站立许久,短距离行走也稳当了不少,虽然步态仍显缓慢谨慎,但眉宇间那份沉疴积郁的灰败气,已悄然被一种柔韧的生机取代。魏璎珞捧着一件薄披风安静地跟在两步之后,目光时时留意着皇后的脚步,眼神平静专注。
就在这时,宫门外传来太监的通传:“皇后娘娘,富察侍卫求见。”
皇后的脚步微微一顿,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随即温声道:“让他进来吧。”
魏璎珞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了颤,捧着披风的手指收紧了些,指节微微泛白,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傅恒大步走了进来。他穿着御前侍卫的常服,身姿挺拔如松,只是眉宇间锁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郁,比上次见面时更添了几分憔悴。看到皇后在廊下行走,他眼中先是迸出由衷的惊喜,快步上前行礼:“臣傅恒,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凤体康健,实乃天大的喜事!”
他的声音带着激动,目光在皇后脸上停留片刻,确认那笑容并非强撑,才略略安心。然而,当他视线不经意扫过皇后身后时,整个人如遭雷击,猛地僵住了。
那个低眉顺眼、捧着披风静静立在那里的宫女…不是魏璎珞又是谁?!
她怎么会在这里?在长春宫?在姐姐身边服侍?
震惊、疑惑、随即是排山倒海般涌上的心痛与酸楚,瞬间冲垮了他勉力维持的平静。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魏璎珞身上,像是要将她的身影烙进眼底。她还是那样清瘦,穿着朴素的宫装,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可他就是知道,那是她。
魏璎珞能感受到那灼热的视线,如芒在背。她强迫自己将头垂得更低,盯着自己鞋尖前一块青砖的纹路,仿佛那是什么绝世奇观。心中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来了…他终于还是看到了。也好,让他看到自己这副宫女模样,看到自己在他姐姐身边卑微软弱的样子,或许,就能让他那份不该有的心思,断得更彻底些。
皇后将弟弟的失态尽收眼底,心中暗叹。她轻轻拍了拍明玉的手,示意她扶自己去旁边的石凳坐下,然后才温声开口:“傅恒,起来吧。本宫能好转,多亏了璎珞…和明玉她们悉心照料。” 她特意提及了璎珞的名字,语气自然。
傅恒如梦初醒,慌忙收回视线,垂下头,喉结滚动了几下,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是…娘娘洪福齐天。” 可他紧绷的下颌线和微微发颤的指尖,泄露了他此刻极不平静的内心。
皇后示意他也坐,让明玉去沏茶。廊下只剩下姐弟二人,以及…如背景般沉默立在一旁的魏璎珞。
“你今日进宫,可是有事?” 皇后问道,目光温和却带着洞察。
傅恒放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又松开,低声回道:“并无要事,只是…挂念娘娘凤体,特来请安。”
皇后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晚风穿过庭院,带来晚香玉浓烈的香气,却冲不散这微妙凝滞的气氛。
“傅恒,” 皇后终是开了口,声音轻缓,却字字清晰,“你年纪不小了,婚事…也该定下了。尔晴那孩子,出身名门,品性端方,在你身边伺候多年,对你也是一片真心。她阿玛日前又向皇上提及此事…皇上,也有此意。”
傅恒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向皇后,眼中充满了痛苦、挣扎,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恳求:“姐姐…”
皇后避开了他灼人的目光,看向庭院中渐浓的暮色,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劝慰,也有一丝无奈:“有些事,过去了便是过去了。人总要向前看。尔晴是个好姑娘,娶了她,好好过日子,于你,于富察家,都是最好的选择。”
最好的选择…傅恒咀嚼着这四个字,只觉得满口苦涩。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飘向那个沉默的身影。她还是低着头,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对他姐姐的话,对他的痛苦,无动于衷。
难道…真的只有他还在执着?那些雪地里的相拥,那些星空下的低语,那些生死与共的惊心动魄…对她而言,都已经是“过去”,是无需再提的“往事”了吗?
一股尖锐的痛楚混合着被彻底否定的冰凉,席卷了他。
皇后看着他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色,心中不忍,却也知长痛不如短痛。她轻轻咳嗽了一声,对一直如同隐形人般的魏璎珞道:“璎珞,本宫有些乏了,想回殿内歇歇。你…替本宫送送傅恒侍卫。”
这是明显的支开,也是…给予一个或许残忍的告别机会。
魏璎珞终于抬起了头,脸上是宫女面对主子时应有的、毫无破绽的恭谨与平静。她走到傅恒面前,福身行礼,声音平直无波:“富察侍卫,请。”
傅恒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片死水般的沉寂,看着他对着自己时那全然的陌生与疏离,最后一丝希冀的火苗,也熄灭了。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暮色中竟显得有些佝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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