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恰好要经过家属院那片可以供人歇脚、聊天的小广场。时近中午，日头正好，阳光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不少不用上班的军属和出来溜达的老人孩子都聚在那里，三五一堆，晒着太阳，手里或做着针线，或看着孩子，嘴上也都没闲着，东家长西家短地聊着，这是大院里最鲜活也最藏不住消息的地方。
秦婆子心情正好，看谁都觉着亲切。她不像有些初来乍到的农村老太太那般畏缩，反而主动放慢了脚步，朝着离得最近、几个正边纳鞋底边唠嗑的嫂子们，露出了一个热情的笑容，带着浓重乡音打招呼：“大伙儿都歇着呢？”
她那陌生的面孔和地道的北方农村口音，立刻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几道好奇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她身上。
“这位婶子是……？”一个年轻些的媳妇好奇地问。
秦婆子也不忸怩，笑呵呵地自报家门：“我是秦晏秋他娘，刚从老家来的，前两天刚到的。”
“哎呦！是秦营长的娘啊！”众人恍然大悟，态度立刻热络了几分。秦晏秋在部队年轻有为，杨柳在家属院人缘也好，大家对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婆婆自然多了几分客气和好奇。纷纷招呼她坐下歇歇脚。
秦婆子也没推辞，在一处空着的石凳上坐了下来，很快便和这些性格爽朗的军属们聊开了。
她说话实在，也不装腔作势，说话也有趣，和大家聊的很是融洽。
旁边一个一直低着头的老太太，引起了秦婆子的注意。那老太太瞧着年纪和她差不多，脸色有些不太好，坐在人群边缘，手里纳着鞋底，却不怎么搭话。
看秦婆子看着那人，有个好事的婆子，用胳膊肘悄悄捅了捅旁边的人，朝那老太太努努嘴，故意抬高了点声音，像是要说给所有人听：“哎，李嫂子，你们家不是和秦营长老家相邻吗，听说还是隔壁村的。那这不是你老乡吗？你咋不说话，叙叙旧？”
被点名的，正是李庆平的娘，李寡妇。
李寡妇浑身一僵，手里的鞋底差点掉地上。她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在众人注视下，不得不干巴巴地招呼道：“他……他秦婶子……来了啊……”
秦婆子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只是觉得眼前这人似乎不太愿意和自己说话，而且她认真的思考了一会儿，并没有见过这个人。
秦婆子看她问好，赶紧接话，“哎，刚来刚来，我记性不太好，这位嫂子是……”
立刻有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带着兴奋语气，快言快语地“提醒”道：“秦婶子，你不认识她呀，这是李连长李庆平他娘啊。跟你们一个地方的，杨家村，说起来……”
那人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神在秦婆子和李寡妇之间溜了一圈，才慢悠悠地、却清晰地吐出后半句，“说起来你们还怪有缘分的，你儿媳妇不就是这个杨家村的。”
这个人没好意思把话挑明，但是秦婆子多精明的一个人啊，她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杨家村的，还姓李。她在心里哼笑一声，估计这就是儿媳妇之前被退亲的那一家人了。
有人猛的戳了戳那个说话的好事的人，示意她别多话，果然她看到秦婆子，先是有些愣怔，然后马上就笑了起来。
她们看着秦婆子脸上那原本客套的笑容，像是一下子注入了生机，骤然间绽放的无比灿烂，她有些夸张的笑出声来。然后“嚯”地一下站起身，几步就跨到李寡妇面前，在对方还没反应过来之际，一把握住了李寡妇那双粗糙的手，紧紧地攥住，用力地上下摇晃着。
“哎呦喂！原来是你啊！老姐姐！”秦婆子的声音拔高了一个度，洪亮得几乎半个小广场都能听见，那语气里的热情，简直要溢出来，“哎呀呀！我可得好好谢谢你！真是太谢谢你们家了！”
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和话语，把李寡妇彻底搞懵了，也把周围所有人都惊呆了。谢？谢什么？
只见秦婆子用力紧紧握着李寡妇的手，像是握着什么失而复得的宝贝，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声音愈发响亮，字字清晰，生怕有人听不见。
“老姐姐，我得谢谢你们家，谢谢你们家当初退了婚。要不是你们家高风亮节，眼光……咳！幸亏你们后来看不上我们小柳，把这门好亲事给让了出来，不然呐，就凭我们家晏秋这个榆木疙瘩，他上哪儿去讨这么好的媳妇去啊！”
她这话，像一块巨石砸进了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周围原本还有些嘈杂的议论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秦婆子，随即，不知是谁先忍不住，“噗”地一声低笑漏了出来，紧接着，像是传染一般，捂嘴的、扭过脸偷笑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各种压抑着的笑声此起彼伏。
这哪里是感谢，这分明是最高级别的炫耀和最毒辣的讽刺。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李寡妇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火辣辣的，像是被人当众连抽了几个大嘴巴子。她想把手抽回来，可秦婆子那双常年劳作的手像铁钳一样，攥得死紧。
秦婆子却仿佛根本没看见李寡妇那难堪到极点的脸色，依旧沉浸在自己由衷的感谢中，继续着她的表演，声音也愈发洪亮。
“不瞒你们大家说啊！”她甚至转向了周围的听众，开始了她的表演，“当初我们家宴秋二十二的时候，我在隔壁村就听说过小柳这姑娘！那模样，那能干劲儿，还有文化，满十里八乡都挑不出第二个！我当时就动了心思，想着这要是能给我当儿媳妇该多好。结果一打听，唉，人家好姑娘早就名花有主了，早早的就定给你们家了。可把我给懊悔的呀，直拍大腿，怪自己下手晚了。”
她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当年的遗憾，随即话锋一转，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目光扫过脸色铁青、恨不得钻进地缝里的李寡妇，重重地说道:“可谁能想到呢，这老天爷啊，它自有安排。缘分这东西，它妙不可言呐。绕了这么一大圈，这么好的姑娘，最后还是进了我们老秦家的门。哈哈哈哈，这可真是……真是老秦家祖坟上冒了青烟，积了大德了才修来的福分啊。老姐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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