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苗寨的夜,总裹着一层化不开的湿意。银盘似的圆月悬在墨色山脊上,清辉漫过层层叠叠的香樟树冠,碎成星子般的光斑,落在乾珘下榻的竹楼檐角。那竹楼是寨民特意为他搭建的客舍,用的是后山百年楠木,柱脚埋在掺了朱砂与糯米的土中 —— 苗疆人说,这能驱避藏在暗处的阴蛊。屋顶铺着棕榈叶,边缘垂着三串青铜蛊铃,风过时不似中原风铃那般清脆,倒带着几分沉缓的 “嗡嗡” 声,像是从遥远的祖灵时代传来的低语。
乾珘倚在竹窗旁,指尖摩挲着掌心的羊脂玉佩。玉佩温润得像是浸了三百年的月光,正面刻着一个极小的 “蓝” 字,是他母亲的名字,笔画间还留着当年刻痕的细绒;背面藏着个指甲盖大的蛊蝶纹,翅脉用银线细细嵌过,是月苗寨特有的图腾 —— 那是母亲临终前,用最后力气在玉佩上补刻的,当时她的手指已经凉得像山溪里的鹅卵石,却仍攥着这玉佩不肯松。
竹楼里的陈设简单,却处处透着他与这片土地的隔阂。桌上摆着个中原官窑的青瓷茶盏,杯沿还留着他昨日喝茶时的指印,旁边却放着个苗疆黑陶碗,碗壁刻着扭曲的 “护心蛊纹”,是寨民送来盛酸汤用的。墙角的木架上,一边堆着他从江南带来的云锦锦袍,绣着暗纹云卷,边角已被苗疆的潮气浸得发暗;另一边晾着母亲留下的苗疆麻布裙,靛蓝色的布面上,用白色丝线绣着 “血藤护灵” 的纹样,布角磨出了毛边,却依旧挺括 —— 那是母亲当年在月苗寨做巫医时穿的,她说这布浸过晨露与蛊虫分泌物,能防瘴气。
“嗡 ——” 檐角的青铜蛊铃又响了,这次却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急促。乾珘抬眼望向窗外,只见远处的寨心方向,几点荧绿的光在夜色中浮动 —— 是寨中巫祝提着的 “引魂灯”,灯油掺了夜光藤的汁液,专门用来在夜间指引迷路的寨民。灯影下,似乎有苗家少女的身影走过,银镯碰撞的 “叮当” 声顺着风飘来,混着山溪潺潺的流水声,织成一片温柔的夜曲。可这温柔,却像一层薄冰,衬得他掌心的玉佩更凉了。
三百年了。他想起中原王府里那些雕梁画栋的日子,想起发小阿澈总在梨树下喊他 “珘哥”,想起阿澈的孙子后来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给他递来一碗热茶,说 “王爷,您还是老样子”。那些人,从垂髫稚子到白发老翁,像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过,唯有他,永远停留在二十岁的模样。母亲说,这是 “长生”,可他觉得,这是 “囚笼”—— 连悲伤都能被岁月磨得淡去,只剩下空洞的麻木。
直到三日前,他跟着商队踏入月苗寨。那时寨中正举行 “祭山仪”,老巫祝捧着陶制祭盘,盘里盛着糯米与鸡血,口中念着古老的苗语经文:“祖灵护我寨,瘴气莫来侵;草木皆有灵,佑我苗家人……” 寨民们围着祭坛跪拜,唯有一个女子站在祭坛东侧,身着素白苗裙,裙摆绣着极淡的蛊蝶纹,腰间系着银质蛊铃带,铃铛上刻着 “云岫” 二字。
那便是纳兰云岫。
乾珘至今记得,当时月光恰好落在她脸上,她的左眼像极北之地冻了千年的冰湖,泛着淡蓝的光;右眼却似晨雾里刚绽开的紫鸢尾,晕着柔润的紫。那双异瞳里没有丝毫情绪,既没有对祖灵的敬畏,也没有对寨民的温和,只是一片空茫,像从未被世间烟火浸染过。她手里捏着个青铜小鼎,鼎身刻着 “守寨” 二字,指尖泛着极淡的白光 —— 老巫祝说,那是巫力凝聚的征兆,只有月苗寨的圣女,才能有这样纯净的巫力。
当时乾珘站在人群后,手里还提着给老族长的中原丝绸,却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被那双异瞳吸走了。他见过中原皇室的公主,眼波流转间尽是算计;见过西域来的舞姬,眼眸里盛满了风情;见过江湖上的女侠,眼神锐利如刀。可他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空得让人心慌,却又奇异地勾着他,像是在邀请他,去揭开那层冰冷的面纱。
“珘儿,南疆的蛊,非情至深,不能动其根……” 母亲临终前的呓语突然在耳边响起。当时母亲躺在中原王府的病榻上,盖着那床靛蓝苗布被,呼吸已经很弱了,却仍抓着他的手,指腹在他掌心画着蛊蝶纹的轮廓。她还说,“月苗寨的圣女,肩上扛着祖灵的责任,心是冷的,可血是热的……”
那时他不懂,只觉得母亲是病糊涂了。可现在,看着窗外月苗寨的夜色,想着纳兰云岫那双异瞳,他忽然懂了 —— 母亲说的 “情至深”,或许不是儿女情长,而是对这片土地、对族人的执念。而纳兰云岫的 “冷”,或许只是她保护自己的壳。
乾珘将玉佩贴在唇边,冰凉的玉质触着唇瓣,仿佛能感受到母亲残留的温度。他想起母亲教他辨认草药的日子,母亲坐在王府的小花园里,手里拿着一株 “紫星兰”—— 那是她从月苗寨带来的种子种的,花瓣泛着淡紫,夜里会发光。母亲说,这花能安神,也能引蛊,“苗疆的草木,都有灵性,你要懂它们的语言”。可那时他一心想着王府的热闹,哪里听得进这些,直到母亲走了,他才在整理遗物时,发现那个装着紫星兰种子的小木盒,里面还压着一张纸条,写着 “珘儿,若想寻根,去月苗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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