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康复国的欢呼声,如同季风,席卷了饱经疮痍的大地,却也终将渐渐平息,沉淀为史册中浓墨重彩的一笔,以及幸存者记忆中一道渐渐模糊的、混杂着痛苦与希望的印记。
陈远没有追随那欢呼的人流去向新的权力中心,也没有留在那些亟待重建的村落。一种难以言喻的牵引力,促使他调转了方向,向着西方,向着那片承载了他太多记忆、如今已然改换门庭的土地——阳城,或者说,曾经的夏都废墟,缓缓行去。
他并非去追寻往日的荣光或仇恨,也非去凭吊某个特定的故人。那更像是一种仪式,一次对过往的告别,一次在时空交错点上的静默观察。他想去看看,那场波及王朝根基的动乱,那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权力更迭,最终在那座雄踞中原的巨城身上,刻下了怎样的伤痕。
越靠近阳城故地,战争的痕迹便越是触目惊心。原本还算繁庶的郊野,如今人烟稀少,田地荒芜,杂草丛生,偶尔可见被焚毁的村落遗迹,焦黑的木炭与破碎的陶片混杂在衰草之中,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劫难。
道路上不再有熙攘的商旅,只有零星的、面色惶然归乡的难民,以及偶尔疾驰而过的、打着少康新旗号的巡逻骑兵,马蹄踏起阵阵烟尘。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焦土、尸骸腐朽后残留的淡淡腥气以及新生野草清冽气息的复杂味道。这是一种属于“过去”与“现在”激烈碰撞后的独特气息,是死亡与生机并存的荒诞场域。
当那座曾经巍峨的城垣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时,陈远停住了脚步。眼前的景象,让他心中一片冰凉。
昔日高耸的、以黄土夯筑、象征着王权威严的城墙,如今布满了破损的缺口和坍塌的段落,如同一个被巨兽啃噬过的巨人残骸。墙体上密布着烟熏火燎的痕迹和巨石撞击留下的深坑。
曾经戒备森严的城门楼已然倾颓,只剩下几根焦黑的木梁歪斜地指向天空,如同绝望的手臂。
这里,已不再是那个他曾小心翼翼周旋其中的、充满活力与阴谋的阳城。它成了一座巨大的、尚未完全冷却的废墟——夏墟。
他选择了一个较为隐蔽的、坍塌的城墙缺口,悄然潜入城内。眼前的景象,比城外更加惨烈。
曾经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主干道,如今堆满了瓦砾和垃圾,两侧的宫室、官署、贵族府邸大多已成断壁残垣,烧焦的屋梁和破碎的青铜器皿散落一地,一些残破的壁画上还能依稀看到昔日华美的纹饰,此刻却更显凄凉。污水在街道的低洼处积聚,散发着恶臭。
他像一个幽灵,穿行在这片巨大的废墟之中。脚步落在碎石和灰烬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更反衬出四周死一般的寂静。偶尔,会从某个半塌的窝棚里钻出几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幸存者,他们如同地鼠般在这片废墟中艰难地刨食着一切可以果腹的东西,对陈远这个陌生人的到来,也只是投以漠然的一瞥,便又缩回了阴影之中。
他凭着记忆,向着曾经的金工坊区域走去。那里更是面目全非。高大的熔炉倾倒在地,凝固的铜渣与泥土混杂在一起,曾经叮当作响的工坊只剩下几堵熏得乌黑的残墙。他在一片狼藉中,看到了工师亶那座曾经颇为气派的院落,如今也已坍塌大半,院子里那棵老树被火烧去了半边,焦黑的枝干倔强地伸向天空。
陈远在那片废墟前驻足片刻。工师亶,那个精于算计、投机钻营的工师,最终也未能逃脱乱世的碾轧,随着他的主子寒浞一同覆灭。曾经的权势、阴谋与背叛,如今都化为了这满目疮痍的一部分,被历史的尘埃轻轻覆盖。他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只有一种物是人非的苍凉。
他继续漫无目的地行走,不知不觉,竟来到了当初他沉睡的那座小院附近。这里位于阳城的边缘,受损相对较轻,但那座小院也未能幸免。院墙塌了一角,院内的仓房彻底垮塌,主屋也半边倾颓,露出了里面的椽梁。副手、仲、石腿他们,如今又在何方?是否在乱军中幸存?是否遵照他最后的指令,远离了这是非之地?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只有风吹过破败窗棂的呜咽声,如同叹息。
他在小院的废墟前坐下,从行囊中取出水囊,慢慢喝着。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如今却已破碎的景象,往日的片段不受控制地浮现脑海——初至阳城的谨慎,金工坊内的钻研,与工师亶的虚与委蛇,太宰府的暗流,公子奭的招揽,青叶的泪眼,旧陶窑的“意外”,以及那漫长而孤寂的五年沉睡……
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日,却又遥远得如同隔世。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你……你是远工正?”
陈远心中猛地一惊,霍然转身,手已下意识地按在了行囊中的石针上。只见一个拄着木棍、衣衫褴褛、满脸皱纹如同干枯树皮的老者,正站在不远处,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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