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祠之外,晨雾尚未散尽。
乳白色的薄纱在残垣断壁间缓缓流动,仿佛大地仍在吐纳昨夜的梦。
露珠沿着枯草尖颤抖着滑落,砸进泥土,发出几不可闻的“嗒”声,像时间在低语。
阿骨佝偻的身影盘坐在新筑的“无名坛”前,手中那半截烧焦的竹板在掌心轻轻一敲,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啪”声——那一声响如刀锋划过寂静,竟让雾气都为之一震,仿佛连空气也被劈开了一道裂痕。
他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每一个音节都蘸满了岁月的尘埃,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凝成可见的白气,随话语飘散:“今日开篇——《救火娘子传》。”
他讲的是百年前广信府的一桩旧事。
一个守寡的妇人,巷中突发大火,为救邻家十余名被困孩童,她三进火海,将孩子们一个个推出,自己最终却被断梁砸中,葬身烈焰。
故事不长,阿骨讲得极慢。
他的嗓音干涩如枯叶摩擦,可那平铺直叙的语调里,藏着压抑不住的悲怆。
说到第三次冲入火场时,他喉头猛地一哽,仿佛真有浓烟呛入肺腑,指尖微微发颤,连带那竹板也轻晃了一下。
话音未落,一直静立在侧的鼓精儿双槌微颤,并未敲击鼓面,一记无比低沉的鼓响却仿佛自地底深处滚出,震得人心头发麻——那不是耳朵听见的声音,而是胸腔被无形之锤重击后的共鸣。
“咚——”
烟尘自坛前弥漫,竟缓缓聚成一道裹着焦布的女影。
她的轮廓模糊,却带着灼烧后特有的蜷曲边缘,像是从灰烬里挣扎爬出的灵魂。
虚幻的手中,还死死攥着一截烧断的门闩,木刺扎进指缝,哪怕魂魄也不肯松开。
人群中,一个须发皆白的老汉身体猛地一僵,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那道虚影,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他猛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老泪纵横,嘶声哭喊:“是阿姐……是我阿姐啊!他们说她死得不祥,连个坟头都不给立啊!”
这一声哭喊,如同一把钥匙,瞬间开启了尘封百年的情感闸门。
老汉身上,一股肉眼可见的、混杂着愧疚、思念与七十年不曾磨灭的亲情的香火之力,如狼烟般冲天而起!
那力量不再是虚无的念想,而是滚烫的、有血有肉的记忆——它带着灶火的余温、童年衣角被牵住的触感、还有那年大火映红天际时灼烫脸庞的痛楚。
香火如丝,瞬间缠绕上那道焦黑的女影。
众人惊呼声中,那虚影的额间,竟凭空凝出了一点针尖大小的赤色痕迹,虽微弱,却仿佛蕴含着开天辟地般的生机——那是最原始,最纯粹的神格印记!
(*补入逻辑铺垫:沈观灯曾在暗处低语——“人心即庙宇,忆名即上香。只要有人记得,魂就不会真正死去。”*)
消息几乎在同时化作一道飞符,撕裂晨雾,化为血色流光直冲九霄——下一刻,那光芒撞碎在雷部大殿的青铜兽首之上,轰然炸开,如同有人在神耳畔嘶吼了一声“不公”!
主神宝座之上,雷尊神将勃然大怒,神威激荡,殿宇嗡鸣。
“一介野鬼,竟敢私授神职,僭越天规!”他手掌拍下,案上玉简震颤,“《天律·祀典篇》明载:凡无敕命而聚香火者,视为逆祀;聚众三日以上者,按谋逆论处!此等乱序之举,岂容姑息!”
震圭子心头一凛,出列拜倒。
“命你即刻持九霄雷劫符,下界毁其邪坛、灭其乱魂!让三界看看,与天庭争夺香火是何下场!”
“……遵法旨。”
震圭子领令而出,袖中十八道雷符已如饥渴的凶兽般嗡鸣欲出。
他踏云直赴荒祠,心中杀意已决。
天规如铁,不容挑衅。
可当他立于云端,俯瞰而下时,整个人却如遭雷击,僵在了原地。
他预想中邪祭乱祀、狂热疯癫的场面并未出现。
那荒祠之前,竟是井然有序。
数百名百姓手持写着恩人名姓的简陋纸幡,排成一条长长的队伍,神情肃穆地依次走向那尊“民愿鼎”,将手中的纸幡投入其中。
风拂过他们的衣襟,纸幡簌簌作响,像无数细小的祷告在低吟。
阿骨端坐坛上,神情庄重如传经讲法的大德高僧。
他每讲完一个被遗忘的名字,台下便有人痛哭叩首,有人焚香默祷,有人只是默默流泪。
一名少年跪在鼎前,额头沁出血痕,低声呢喃:“您救了我爷爷……可没人告诉过我您的名字。”
他看见一个老婆婆将一束野花放在鼎边,花瓣沾着晨露,微微颤动,她喃喃道:“春燕子,你替我女儿死的,我老婆子记你一辈子。”那声音轻得像风吹过枯叶,却又重得能压垮一座山。
每一缕香火都纯粹得可怕,没有一丝狂信与贪欲,全是沉甸甸的、名为“记得”的情感。
震圭子指尖抚过滚烫的雷符,心脏忽然一阵悸动抽痛——他眼前闪过父母在雷光下化为焦炭的画面,那时天庭给出的罪名是“私建淫祠,盗窃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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