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巨大的落差,足以在短时间内摧毁任何一个人的心智。
林清轩也曾濒临崩溃。在最初入狱的那段日子,他愤怒地咆哮过,绝望地撞击过牢门,不甘地一遍遍质问苍天为何不公。但回应他的,只有狱卒更凶狠的鞭挞和嘲弄,以及其他囚犯麻木或幸灾乐祸的眼神。
渐渐地,他沉默了。
他学会了在狱卒送饭时,低下头,藏起眼中所有的情绪;学会了在与其他囚犯发生冲突时,权衡利弊,暂时隐忍;学会了从每日那一小碗馊饭中,分辨出哪些尚且能够下咽;学会了在寒冷的夜晚,蜷缩在角落里,靠回忆过往那些稀薄的温暖,来维持体温和意识。
他观察着狱中的一切。观察狱卒的脾性,观察其他囚犯的生存之道。他发现,在这里,曾经的权势、财富、才华,都成了最无用的东西。唯一有用的,是适应,是忍耐,是像藤蔓一样,抓住任何一点可能的机会,扭曲地、顽强地活下去。
他不再是那个清风朗月的贵公子林清轩。他是囚徒甲,是待流放的罪人。这个认知,如同冰冷的刻刀,将他身上那些属于过去的多余棱角,一点点削去。他开始理解,为何历史上那么多名臣将相,在经历牢狱之灾后,会性情大变。不是他们想变,是这环境,逼得他们不得不变。
人,果然是环境之子。再高傲的骨头,在生存面前,也可能被磨平;再纯粹的理想,在现实的残酷碾压下,也可能扭曲变形。
“林清轩!出来!”
牢门被粗鲁地打开,铁链哗啦作响。两名身材魁梧、面色冷硬的解差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沉重的枷锁和脚镣。
最后的时刻到了。
林清轩缓缓站起身。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和不见阳光,他的身形有些摇晃,原本合身的囚服此刻显得空荡荡的。但他努力挺直了脊背——这或许是他在离开这座象征着他家族荣耀与屈辱起点的城池前,最后能维持的一点体面。
冰冷的铁枷扣上脖颈,沉重的脚镣锁住双足。每一下金属的碰撞声,都像是在他心头敲响一记丧钟,宣告着他过去人生的彻底终结。
他被警差推搡着,踉跄地走出这间囚禁了他数月的牢房,穿过阴暗潮湿的甬道。两旁的牢房里,投射出各种目光——有麻木,有怜悯,有嘲讽,也有几分兔死狐悲的凄凉。
在经过另一间较为“干净”的牢房时,他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的铁门。父亲……就在那后面。他甚至能感觉到那扇门后,有一道同样沉重、或许正透过缝隙注视着他离去的目光。
爹,保重。他在心里无声地说道。活下去。无论多么艰难,活下去。我们会再相见的。一定。
他没有机会去见清韵最后一面。那个他曾经呵护备至,如今却不知在何方、经历着什么的妹妹。清韵,哥哥走了。你要……好好活着。
走出刑部大牢的那一刻,久违的天光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已是黄昏时分,残阳如血,将天边染上一片凄艳的橙红。空气不再是牢里那污浊腥臭的味道,带着晚秋的凉意和京城特有的、混合着尘世烟火的气息。
他贪婪地深吸了一口,这自由的、却不再属于他的空气。
囚车已经在门外等候,一辆简陋的、木质粗糙的平板车,周围围着栅栏,上面或许曾载过无数像他一样,从云端跌落泥沼的“罪人”。他被解差粗暴地推了上去,铁链在木板上拖拽出刺耳的声响。
“看,那就是林尚书家的公子……”
“啧啧,昔日何等风光,如今……”
“流放三千里啊,这辈子算是完了……”
“小声点,别惹麻烦……”
周围渐渐聚拢了一些看热闹的百姓,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那些目光,有好奇,有猎奇,有漠然,唯独缺少真正的同情。林清轩垂着眼睑,屏蔽了所有的声音和视线。他的世界,仿佛只剩下脖颈和脚踝上冰冷的重量,以及心底那簇不灭的、冰冷的火焰。
囚车在解差的呵斥和鞭子的虚响中,缓缓启动,轧过青石板路,发出咕噜咕噜的沉闷声响,向着城门方向驶去。
京城,这座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帝王之都。他曾无比渴望逃离它的束缚,厌倦它繁华下的虚伪和倾轧。他曾梦想着仗剑天涯,去看看书本外的广阔天地。可当真正以这样一种方式“离开”时,他才发现,这座城市的每一寸肌理,早已深深烙印在他的骨血里。
车轮碾过他曾和萧煜并肩策马而过的朱雀大街,路过他曾与友人吟诗作赋的酒楼,穿过他曾陪着母亲和妹妹购置钗环的繁华市集……那些熟悉的景致,在黄昏的光线下,蒙上了一层不真实的、恍如隔世的晕影。往日的喧嚣与荣耀,家族的期望与温情,如同破碎的琉璃,散落一地,折射出令人心碎的光芒。
这座城,承载了他所有的青春、梦想和家族的辉煌,也见证了他一夜之间的倾覆、失去和屈辱。它是摇篮,也是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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