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墓地的黄土已然与周围的青山绿水浑融难辨,那块仅刻“故秦相李斯之墓”七字的青石碑,在风雨经年侵蚀下,多了几分斑驳沉静,仿佛与寻常山石无异。然而,在李斯的宅邸深处,在他子孙后代的血脉与记忆里,那份临终前耗尽心力立下的遗嘱,却并未随时间的流逝而褪色风化,反而如同被反复锻打的精铁,熔铸进家族的魂魄之中,被一代又一代的子孙“谨遵遗训”,奉为不可逾越的家规圭臬与至高无上的生存智慧。
长子李由,作为遗嘱的第一执行人与家族新的掌舵人,将父亲的遗训奉若神明。他言行举止皆以遗训为绳墨,虽仍在官场,却始终牢记父亲“不必强求高官厚禄”、“为政以实”、“心怀天下”的教诲,勤恳务实,清廉自守,如同静水行舟,绝不卷入任何朝堂党争的激流漩涡,也从不利用父亲遗留的余荫与人脉去钻营更高的权位。他将主要的心力,放在了扎扎实实治理好自己管辖的一方水土,让百姓得以休养生息,以及督导整个家族对遗训的深刻理解与严格践行上。
李由深知,遗训的传承,需有形之载体与无形之教化并行。他亲自选用上好的缣帛,以恭谨的隶书,将父亲的遗嘱——尤其是关于“耕读传家为本”、“低调守正为要”、“心怀天下为志”的核心部分,一字一句地抄录了数十份。每一份都郑重装裱,家族中无论男丁成年、女子出嫁,必在庄严的家祠中举行仪式,由他亲手授予一份,并要求其不仅熟读成诵,更要每日自省,力求“心领神会”。每年的春、秋两季家族大祭,除了常规的祭奠礼仪外,最核心、最神圣的一项,便是由李由亲自主持,带领阖族老幼,于先祖牌位与遗嘱抄本前,重新齐声诵读遗嘱全文。那肃穆的吟诵声,年复一年,将先祖的告诫深深镌刻在每一代人的心版上,成为家族凝聚的纽带与行为的准绳。
对于孙辈的教育,李由更是倾注了远超寻常的心血。他不仅花费重金延请通儒名师,教授经史子集,夯实学问根基,更格外注重培养他们的实践能力与开阔胸襟。春风和煦时,他会亲自带着年长的孙儿,徒步巡视家族的田庄,让他们亲手触摸泥土,观看农夫播种、除草、收割的全过程,体会“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夏夜纳凉,他会取出祖父李斯当年留下的那卷已然泛黄的《寰宇志》手稿与几份简陋地图,在星空下为孙儿们指点想象中的山川河海、异域方国,讲述天地之广阔,激发他们的好奇与想象。而在日常训诫中,他反复强调的,是“读书非独为求取功名,更是为明理修身,为知晓天下治乱之道,为有朝一日或可利济苍生”。
在这种日复一日、言传身教的严格家教氛围下,李斯的遗训,早已不再是竹简缣帛上冰冷的文字,而是化为了家族成员日常起居的行为准则、待人接物的价值判断与深入骨髓的自我期许。他们或许天资有高下,人生际遇与成就各有不同,但无论是出仕为官者,还是留乡耕读者,都普遍呈现出一种不慕虚华浮名、行事务实低调、重视耕读本业、内心常怀家国的共同气质。这份数十年如一日“谨遵遗训”的坚持,如同为家族打造了一层坚固而柔韧的铠甲,使其在随后数十年乃至上百年间变幻莫测的时局风浪中,能够避开无数致命的风口浪尖,始终稳如磐石,最终得以“平安繁衍成望族”,这正是李斯遗训所赋予的最为深远而坚实的保障。
“耕读传家”,这看似朴素无华、甚至略显土气的四个字,在李斯后人的代代实践中,却绝非意味着平庸与沉寂。恰恰相反,在这种强调务实根基与精神修养紧密结合的家风熏陶下,李氏家族非但没有没落,反而以一种迥异于追逐朝堂权位的方式,呈现出“人才出”的勃勃生机,且是各类实用人才、专门人才不断涌现,展现出一种根深叶茂、多元开花的独特家族生命力。
“耕”的传承,深深烙印在李氏子弟的品性之中。即便身为曾经的丞相之后,他们也大多保留了亲近土地、体察民生的务实品格。家族在关中的田庄,不仅是衣食之源,更是实践家族理念、维系根本的“试验场”与“修身地”。一些子弟,如李斯的曾孙李穑,便对农事抱有极大热忱。他依据曾祖父当年支持推广铁犁、注重水利的精神,不仅亲自下田,记录节候与作物生长,还尝试从西域商贾处引种耐旱的苜蓿,改进渭河边盐碱地的堆肥之法,并将多年心得编纂成《关中农话》小册,在乡间传抄,被农人尊称为“李田师”。这种对“本业”的躬身践行,使他们即便不汲汲于仕途,也能在乡梓发挥切实影响,赢得“明实学、知稼穑”的务实名声,将家族根基牢牢扎在坚实的土地上。
“读”的传承,则为他们打开了更为广阔的精神宇宙与多元的成才路径。李氏家学,在李由等人的严格坚持与引导下,从未局限于科举应试的狭窄范围。家族藏书楼“稽古阁”日益丰富,尤其珍重保存着李斯留下的部分治国策论手稿、律法见解以及大量经史批注。他们鼓励子弟在通晓经史大义的基础上,依各自性情兴趣广泛涉猎:算学、地理、医药、天文、乃至水利工巧之书,皆在鼓励阅览探讨之列。每月朔望的家学聚会,讨论的可能是《九章算术》难题,也可能是《禹贡》所载山川的古今变迁,气氛自由而务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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