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咸阳城内关于丞相更迭的最后一丝波澜也尘埃落定，皇帝象征性的赏赐（主要是一些足以保障晚年基本生活的金帛、一辆还算舒适的安车以及少数几名忠心耿耿、自愿跟随的老仆）已然备妥，这座帝国都城的喧嚣与繁华，对于李斯而言，即将彻底成为过去。
在一个晨雾朦胧、略带深秋寒意的清晨，李斯人生中最后一次，也是最为轻松、心境最为平和的一次“出行”，悄然开始了。没有百官云集、冠盖相送的盛大仪式，没有前呼后拥、彰显权势的扈从队伍，只有几辆简朴到近乎寒酸的马车，载着他、他那位相伴一生的老妻，以及寥寥数名自愿舍弃京城生活、追随他们安度晚年的忠仆，悄无声息地驶出了那座他居住数十载、曾象征着帝国权力巅峰的丞相府邸，缓缓驶过尚在沉睡中的寂静街巷，最终驶出了巍峨雄壮、却已与他无关的咸阳城门。
李斯的妻子，那位从他尚是楚国上蔡一介微末小吏时便嫁与他，陪伴他走过惊心动魄、跌宕起伏的一生，历经无数政治风雨、宫廷倾轧，却始终默默站在他身后，用柔弱的肩膀为他撑起一方安稳的女人，此刻正安静地坐在他身旁的车厢里。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深色粗布衣裙，头上没有任何珠翠钗环，只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木簪，简单地挽住已然花白的发髻。她的脸上布满了岁月刻下的深深沟壑，那是常年操劳与内心忧虑留下的印记，但她的眼神却异常平和，甚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释然与宁静。她没有像外界可能揣测的那样，对离开繁华似锦的咸阳、放弃那唾手可及的极致富贵表现出丝毫的不满或惋惜。恰恰相反，她的眼中似乎还隐隐闪烁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解脱和淡淡的期待。她伸出那双因常年劳作而显得粗糙、布满了细密皱纹的手，轻轻覆在李斯同样布满老年斑、微微颤抖的手背上，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道：“走了好，走了……清静。” 这简单到极致的五个字，却道尽了数十年来作为丞相夫人，在那无尽荣耀与风光背后，所承受的提心吊胆、虚与委蛇、以及时刻担忧丈夫安危的巨大精神压力。对她而言，能够与丈夫一同远离这权力漩涡的是非之地，去过一种与世无争、平淡如水的田园生活，便是此生最大的夙愿与幸福。
李斯回握住老妻那双不再细腻却无比温暖的手，枯瘦的手指微微用力，一股混杂着深沉愧疚与无尽感激的热流涌上心头，让他喉头有些哽咽。他这一生，沉浮于宦海，周旋于帝王心术与同僚倾轧之间，将绝大部分的精力和时间都献给了那个庞大的帝国和永无止境的权力游戏，给予这个默默支持他、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的女人的陪伴和关怀，实在少得可怜。而她，却始终毫无怨言，在他位极人臣、宾客盈门时，替他谨慎持家，避免骄奢授人以柄；在他遭遇挫折、如履薄冰时，给予他最无声却最坚实的慰藉与支持。如今，他终于可以彻底放下那一切虚妄的执念与重担，将生命中所剩无几的宝贵时光，完全地、毫无保留地交付给这个与他相濡以沫、共度一生的女人。“委屈你了……这些年。”他轻声说道，声音因激动而显得有些沙哑干涩。老妻闻言，只是缓缓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却饱含着理解与满足的浅浅微笑：“能与你……安安静静地度过这晚年，便不委屈。”
车队在晨雾中缓缓前行，车轮碾压着铺满金黄落叶的官道，发出沙沙的、富有韵律的声响，如同在为这段旧旅程送行，又似在迎接新生活的序曲。李斯端坐在车内，没有回头去看那在视野中渐行渐远、最终被雾气彻底吞没的咸阳城廓。那里，有他呕心沥血、一手参与缔造和运转的帝国中枢，有他耗费无数个日夜建立起来的法度与制度基石，有他位极人臣、权倾朝野的无限风光，也有他无数个殚精竭虑、如履薄冰、在阴谋与算计中挣扎的不眠之夜。这一切的辉煌、权柄、焦虑与挣扎，此刻都如同车窗外不断向后飞逝的景物，终将成为模糊的过往，封存在记忆深处。他的心中，并没有想象中的太多留恋与不舍，反而充满了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的虚脱感，以及一种奔向未知却充满希望的新生的、轻微却真实的雀跃。
旅途是漫长而平静的。他们刻意避开了沿途繁华喧嚣的城镇驿站，选择相对僻静、风景宜人的乡间道路缓缓而行。李斯偶尔会让车队在风景秀美之处停下，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老妻下车，两人如同最寻常的乡间老夫妇一般，并肩在路边的田野小径上缓缓散步。他们看着农人秋收后留下的整齐稻茬，听着林间清脆的鸟鸣，呼吸着带着泥土和成熟庄稼清香的空气。李斯会指着田间一些常见的农作物，像个真正的、经验丰富的老农一样，向妻子详细介绍它们的播种时节、生长习性、收割方法，这些都是他年少贫寒、尚未发迹时烂熟于心，后来却因高居庙堂而早已遗忘的知识。老妻则会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简单干粮和一壶清水，与他一起坐在田埂上，一边歇脚，一边分享这简陋却温馨的“野餐”。秋日温暖的阳光洒在两人身上，驱散了清晨的寒意，和煦的秋风拂过面庞，带来远山草木的气息。这种简单、真实、充满生活气息的触感，让李斯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安宁和发自内心的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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