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已亲政,手握帝国的最高决策权,但年轻的皇帝并未因此而刚愎自用,独断专行。相反,在面对那些关乎国家命运、影响深远的“重大决策”时,他总是保持着足够的审慎与谦逊,“必”然会亲自前往丞相府,或召李斯入宫,郑重地向这位“仲父”“咨询”意见。这已成为亲政后朝政运行中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也是朝野上下心照不宣的一种默契。每一次轻车简从驾临相府,或于宣室殿深夜召见,都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问对,更是一种姿态的宣示:皇权虽已独揽,但对老成谋国之士的倚重与对历史经验的敬畏,从未稍减。
这些需要咨询李斯的“重大决策”,涵盖了帝国的方方面面,其影响深入帝国的肌理,关乎长治久安。
其一,关乎军事战略与边防大事。例如,北疆主帅蒙恬送来密报,言及侦得匈奴残部有重新集结迹象,似有袭扰边郡之意。蒙恬在奏报中详细陈述了边军态势,请求增加边郡驻军粮饷,并谨慎询问朝廷方略:是固守城池,加强警戒,还是可审慎主动出击,进行有限度的威慑性扫荡,以挫其锐气?皇帝接到这份八百里加急奏报后,并未立即批示,而是命中书令将奏报副本及详尽的北疆边防地图、粮草转运图册一并紧急送至丞相府。次日午后,皇帝便轻装简从,亲临丞相府。在李斯那间堆满简牍图册的书房中,君臣二人对着地图,闭门商议良久。李斯结合自己对匈奴习性、作战特点的深入了解,细致分析了帝国目前府库的财政状况、粮草储备,以及北疆复杂的地缘政治格局。他条分缕析,将主动出击的潜在收益(如震慑匈奴、巩固防线)与巨大风险(如劳师远征、补给困难、可能陷入泥潭),以及按兵不动、加强守备的利弊得失一一剖析明白。不仅如此,他还提出了增兵要害关隘、派遣小股精锐部队进行巡逻侦察、加强边境烽燧预警等几种备选策略,并预判了每种策略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皇帝凝神静听,不时发问。在充分听取了李斯抽丝剥茧般的分析后,皇帝综合权衡,最终做出了决策:准予增拨部分粮饷,命蒙恬加固防御工事,加强巡逻,但暂不进行大规模主动出击,以避免战略冒进。皇帝还亲自给蒙恬手书一封长信,详尽阐述了朝廷的通盘考量,使前方主帅既能体会中枢的谨慎,亦能明确自身的职责。
其二,关乎重大工程与财政支出。有官员上书提议,为了进一步加强关中与巴蜀这两大核心区域的联系,促进商贸流通,保障兵员调动,应在秦岭古道之外,另选险峻之处开凿一条新的栈道。此议若成,确为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壮举。然而,工程预计耗时五年以上,所需民夫以十万计,耗费钱粮巨万。年轻的皇帝对此等彰显国力、惠泽后世的宏大工程颇为动心,但在落笔朱批之前,他再次于一次宫廷晚宴后,单独留下李斯咨询其意见。李斯并未直接反对,而是借着灯火,从容不迫地帮皇帝算了一笔极为精细的账目:征调如此巨量民夫,对关中、巴蜀两地当前农业生产将造成多大影响?这些民夫的口粮、工械、赏赐,国库当前能否独立支撑,是否需要加征赋税?新栈道建成后,其预期的商贸收益能否覆盖巨大的修建和维护成本?接着,他话锋一转,提醒皇帝,当前帝国虽表面安定,然统一未久,六国遗民心思各异,帝国根基实则未固。在此形势下,是否应将有限的财力、民力优先集中于更为紧迫和基础的领域,如兴修关键水利设施以防旱涝,扩展官学体系以培养吏员、教化百姓,抚恤军功子弟以稳固根基?皇帝听着李斯将宏伟蓝图背后的沉重代价一一道来,最初的热情逐渐化为冷静的思考。他深感李斯之言老成谋国,切中要害,遂将此议暂时搁置,批曰“其议甚善,然国力未充,宜待来时”,留待日后国力更加强盛时再行商议。
其三,关乎重要律法修订与制度改革。随着天下一统,社会情势变迁,原为战时和统一初期制定的部分秦律条款,在施行中已显滞后或出现不尽合理之处,各地司法实践中也遇到了一些新问题。锐意进取的皇帝深感律法需与时俱进,有意对律法进行一定程度的修订和补充,使其更合乎时宜,更能收教化惩戒之效。然而,律法乃国之重器,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字之改可能影响千家万户。在启动修订之前,皇帝显得尤为谨慎,他曾多次于便殿召见李斯,屏退左右,探讨修律的根本原则、大致方向以及可能遇到的阻力。李斯以其对秦律精髓的深刻理解、参与制定律法的丰富经验以及对各地政务的熟稔,为皇帝梳理了当前律法体系中最需修订的关键点、可能遇到的既得利益群体的阻力,以及如何平衡严刑峻法与宽仁教化之间的关系。他建议采取“小步慢走、逐步完善”的审慎策略,先集中精力针对司法实践中反映最突出、朝野共识度最高的问题进行修订,出台试行条例观察效果,避免因大刀阔斧的改革而引起不必要的误解和动荡。皇帝对此深以为然,完全采纳了李斯的建议。不久后,皇帝下诏成立了一个专门的律法研讨小组,由德高望重的李斯挂名总指导,实际则由数名精通律法、思维缜密的官员负责具体条文的斟酌拟定,务求稳妥、周密,稳步推进律法的完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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