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狼山,风里已带着刺骨的寒意。中军大帐前的空地上,全军将士列成整齐的方阵,甲胄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沈青梧站在最前面,玄色校尉袍的下摆被风掀起,猎猎作响,像一面不肯低垂的旗帜。
传旨的太监还是上次来的那位,只是这次脸上没了敷衍的笑意,眼神扫过队列时,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他展开明黄的圣旨,尖细的嗓音刺破寂静: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北狄已平,边患暂弭。狼山守将沈青梧,戍边三载,劳苦功高。今特召其卸甲归京,另有任用。所部兵马暂由萧景琰太子节制。钦此——”
“另有任用”四个字,像一块冰投入滚油,帐前瞬间响起细碎的骚动。士兵们脸上的惊愕掩饰不住,有人攥紧了手里的兵器,指节泛白——谁都明白,这“另有任用”背后,藏着多少长安的算计。
沈青梧的手微微颤抖,指尖几乎要掐进掌心。她早知道这一天会来,可当“卸甲”二字真的从太监口中说出时,心口还是像被生生剜去一块,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三年了。她在这里流过血,杀过敌,见过初生的太阳染红河谷,也见过阵亡的弟兄被裹进白布。这玄色的校尉袍,早已不是一件衣裳,而是她与这片土地、这群将士最深的联结。如今要她脱下它,无异于剥去一层皮肉。
“沈校尉,接旨吧。”太监的声音里带着催促,目光落在她紧绷的侧脸。
沈青梧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双膝缓缓跪下。膝盖砸在坚硬的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却不及心里的震动万分之一。“臣,沈青梧,接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的声音很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只有紧抿的唇角泄露了隐忍——那是她在无数次厮杀中练出的本事,再痛,也要把情绪藏在铠甲之后。
“沈校尉是个明白人。”太监收起圣旨,递到她手中,语气缓和了些,“长安繁华,总好过这风霜之地。”
沈青梧没接话,只是捧着圣旨站起身。明黄的卷轴在她掌心发烫,烫得她指尖发麻。她转身看向身后的将士,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熟悉的脸——张猛鬓角的白发又添了几分,小石头的肩膀比去年宽厚了许多,连伙房的老王都挤在队列末尾,眼眶红红的。
张猛忽然“咚”地一声跪下,铁杖重重砸在地上:“老臣恳请殿下,为沈校尉陈情!狼山不能没有沈校尉!”
“请殿下陈情!”
“沈校尉不能走!”
数千将士齐刷刷地跪下,声浪震得帐前的旗帜剧烈晃动。有人仰头望着沈青梧,眼里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冰冷的甲胄上。他们是她带出来的兵,是跟着她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弟兄,哪里舍得让她就这样离开?
沈青梧看着跪在地上的全军将士,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她快步上前,一把扶起张猛,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老将军,快起来。将士们,都起来!”
“校尉……”张猛握住她的手,这双手曾握刀斩敌,曾为伤兵包扎,此刻却凉得像冰。
沈青梧用力回握了他一下,然后走到队列前,对着全军将士,深深弯下腰去。她的额头几乎触到地面,玄色的袍角铺在冻土上,像一朵倔强绽放的墨梅。
“青梧,谢诸位三年相伴。”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慷慨陈词,只有一句最简单的道谢。可这三个字,却比任何誓言都更让人心碎。将士们看着他们敬若神明的校尉,此刻像个即将远行的故人,对着他们深深一拜,许多人再也忍不住,捂着脸低低地哭了起来。
沈青梧直起身时,眼眶已红透。她最后看了一眼这片熟悉的营地——演武场的尘土,伤兵营的药香,伙房飘出的炊烟,还有远处雁门关的城楼……每一寸都刻着她的记忆。
“萧太子在此,定会护好狼山。”她对着将士们高声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走之后,你们当恪守军纪,守好边关,勿要让我失望!”
“定不负校尉所托!”全军齐声应道,声浪冲上云霄,惊得天上的流云都顿了顿。
沈青梧转身,将圣旨递给身后的亲兵,然后解下腰间的佩剑——那是父亲留下的遗物,跟着她征战了三年。她把剑郑重地交到张猛手里:“老将军,这剑暂存您处。等我回来,再亲手取回。”
张猛接过剑,重重点头,老泪纵横:“老臣等着校尉回来!”
沈青梧没再回头,一步步走出队列。玄色的袍角在风中摆动,像一只即将离巢的孤雁。太监跟在她身后,脚步轻快,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寻常差事。
将士们跪在地上,看着她的背影越来越远,直到那抹玄色消失在营门的拐角,才有人忍不住哭出声来。张猛举起那柄佩剑,剑尖直指苍穹,嘶吼道:“都给我记住了!好好练兵!等沈校尉回来,咱们还要跟着她杀向北狄王庭!”
“杀!杀!杀!”
怒吼声在狼山回荡,惊起一群寒鸦,盘旋在灰蒙蒙的天空。风里,似乎还残留着那句“谢诸位三年相伴”,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像烙印,刻在每个将士的心上。
营门外,沈青梧停下脚步,最后望了一眼狼山的方向。那里有她的弟兄,她的战场,她的青春。她轻轻说了句:“等着我。”
然后转身,毅然踏上了前往长安的路。玄色的袍角消失在荒原尽头,只留下一道倔强的剪影,在深秋的寒风里,格外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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