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火噼啪作响,映着他脸上深刻的恨意。
“北辰军被定为叛军后,军器营的匠师大半被杀,剩下的四散逃命。我带着这条断臂和几卷图纸,一路南逃,最后躲到这鸟不拉屎的阳朔,改姓埋名,当了个打农具的废人。”他扯了扯嘴角,“赵家、李家、还有桂林卫那些穿黑衣的狗,找了我十年。他们以为配方早就没了,却不知道,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头里的。”
林夙沉默片刻,问:“‘雷火石’的配方,与北辰军有关?”
“岂止有关。”莫铁匠——墨铁匠冷笑,“北境有座‘黑山’,产的就是这种石头。当年北辰军主帅发现此石威力,秘密命军器营研制火器。我们花了三年,死了十几个匠师,才摸出门道。可配方刚成型,北辰军就‘叛’了。”
他将那柄北辰刀重新包好,放回木箱:“这十年,我躲在这里,看着赵家、李家,还有桂林卫的人,偷偷摸摸在银屏山挖矿。他们挖的就是‘雷火石’。可他们不懂提纯,不懂配伍,挖出来的石头不是废料就是毒料,还死了不知多少人。”
他看向林夙:“那跛子老灰头让你来找我,是想告诉你两件事:第一,银屏山的矿,是北辰军旧案的一环;第二,这阳朔,乃至整个岭南的水,比你想的深得多。”
林夙深吸一口气:“还请老丈指教。”
墨铁匠却不说话了。他走到炉边,拉起风箱,炉火骤然腾高。在呼啸的风箱声和烈火的咆哮声中,他背对林夙,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孙县令不是病了,是被下了慢毒。”
“赵主簿背后是桂林府的赵同知,赵同知背后,是京里的赵皓。”
“银屏山的矿,明面上挖‘雷火石’,暗地里……在炼别的东西。”
“黑衣卫每隔半月往桂林送一趟‘货’,押运的不是石头,是装在铁箱里的‘粉’。”
“你要是真想查,去城西二十里的‘寡妇渡’,每月初七子时,有船往下游运货。但别自己去,那是死路。”
说完这些,他猛地松开风箱,炉火骤落。
院内恢复寂静,只有炭火轻微的噼啪声。
墨铁匠转身,那只独眼重新变得浑浊平静,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话从未说过。他走回铁砧旁,拿起锤子,开始敲打另一块铁坯。
“铛——铛——”
敲击声规律而沉重,像心跳,也像某种警告。
林夙知道,谈话结束了。
他对着墨铁匠的背影深深一揖,收起那块矿石,转身离开。
走出铁匠铺时,晨雾已散了些,天色泛白。巷子里有了零星行人,挑水的、倒夜香的,各自忙碌。
林夙缓步往回走,脑中飞速旋转。
北辰旧案、雷火石、赵皓的黑手、桂林府的赵同知、银屏山的秘密、神秘的“粉”……
这些碎片,正拼凑出一幅庞大而黑暗的图景。阳朔这个边陲小县,竟是这个图景的关键枢纽。
回到县衙廨舍时,杜衡和周铁骨已等在屋里,脸色都不太好。
“先生,”杜衡压低声音,“半个时辰前,典史吴有德派人送来这个。”
他递过一张请柬——是赵家主宅送来的,邀林夙“今晚酉时,过府一叙,略备薄酒,为大人接风洗尘”。
落款是:阳朔县主簿赵文廷敬上。
“鸿门宴。”周铁骨冷声道。
林夙接过请柬,看了一眼,放在桌上:“去,自然要去。”
“可是先生,他们明显不怀好意——”
“正因如此,才更要去。”林夙走到窗边,望着院中晨光,“不去,怎么知道他们想做什么?不去,怎么知道这阳朔的水,到底有多深?”
他转身,看向周铁骨:“铁骨,今晚你随我去。”
“是。”
“杜衡,你去陈伯那里,把沈砚叫来。我有事交代。”
杜衡领命而去。不多时,沈砚匆匆赶到,脸上还带着宿夜的疲惫。
“沈兄,”林夙道,“你即刻动笔,将我们自江陵以来,沿途所见盐政、土地、矿害诸事,择其要害,写成一份详实的条陈。不必修饰,只需事实,配上简易图注。写完后,用暗语誊抄两份。”
沈砚精神一振:“先生是要……送往京城?”
“一份送京城,给顾寒声。另一份……”林夙顿了顿,“想办法送到岳州,交予通判府苏小姐。她父亲在省中,或能以此为凭,在湖广层面有所动作。”
“晚生明白!”沈砚眼中燃起光亮,这差事正是他最想做的。
“记住,条陈中暂不提及北辰旧案及‘雷火石’,只论民生疾苦与地方弊政。”林夙叮嘱,“有些事,不到时候,不能说。”
“晚生谨记。”
沈砚匆匆离去后,屋里只剩林夙和周铁骨。
周铁骨低声道:“先生,那铁匠铺的老汉……”
“是自己人。”林夙简短道,“也是苦命人。”
他走到床边,从包袱底层取出那柄顾寒声所赠的短剑。剑身冰凉,映出他沉静的面容。
今晚赵府的宴席,是试探,也是交锋。
而他手中能用的牌,还太少。
窗外,天色彻底大亮。阳朔县城在白日下展露出它平凡甚至破败的样貌,但林夙知道,这平凡之下,暗流已开始涌动。
酉时的宴席,是第一步。
而寡妇渡的船,是下一步。
他收起短剑,对周铁骨道:“走,先去前衙。吴典史该‘点卯’了。”
两人走出廨舍,穿过院子。前衙方向传来稀稀拉拉的鼓声——县衙每日的晨卯,开始了。
林夙步入前堂时,堂下已站了十来个胥吏差役,个个垂手低头,眼神却偷偷瞟向这位新来的县丞。
吴有德站在堂侧,见林夙进来,忙迎上:“林大人,您来了。今日是您头回坐堂,下官已让人将近日积压的公文案卷搬来了,您看……”
堂中案几上,堆了半人高的文书卷宗。
林夙扫了一眼,神色平静:“有劳吴典史。本官初来乍到,诸事不熟,今日便先看看卷宗吧。”
他走到案后坐下,翻开最上面一卷。
堂下胥吏们交换着眼神,有人嘴角勾起不易察觉的讥诮。
这位林大人,看来也是个识趣的。
只有吴有德,看着林夙低眉阅卷的侧影,心中却莫名升起一丝不安。
这个人,太安静了。
安静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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