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初刻,晨雾未散。
林夙一身半旧青衫,独自走出县衙侧门。他没带周铁骨,也没让杜衡跟随,只揣了几枚铜钱,像个早起闲逛的落魄书生,沿着后街慢行。
巷子狭窄而曲折。两旁是低矮的土墙或木板房,墙头长着枯草,巷道路面坑洼,积着前夜的雨水,散发出霉湿气味。第三条巷子果然在最深处,巷口有棵歪脖子老槐树,光秃的枝桠伸向灰白的天际。
巷子尽头,那间铁匠铺的门面比想象中更破败。门板是几块颜色不一的旧木板拼成,缝隙里塞着破布。门上挂的不是招牌,而是一个磨得发亮的黑铁环,环上拴着截褪色的红布条——这是铁匠行当“开炉”的标记。
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暗红的光,还有隐约的、有节奏的敲击声。
林夙推门。
“吱呀——”
门内是个逼仄的前铺,墙上挂着几把镰刀、柴刀、锄头,都是最粗糙的样式。地面堆着些废铁料和煤渣。铺子后门敞着,通往后院,那里才是真正的工坊。
敲击声正是从后院传来。
林夙穿过前铺,踏入后院。
院子不大,三面是土墙,墙根堆着高高的煤块和铁矿石。中央立着个简陋的砖砌熔炉,炉火正旺,映得院里一片暗红。一个赤着上身的老汉背对门口,正用独臂抡锤,敲打着一块烧红的铁坯。
他左臂齐肘而断,断口处肌肉虬结,疤痕狰狞。但仅存的右臂却异常粗壮,每一次抡锤都带着千钧之力,锤头砸在铁坯上,火星四溅,发出沉闷而精准的“铛——铛——”声。
铁坯在锤打下逐渐成形,是柄厚背砍刀的雏形。
林夙没有出声,静静站在门边看。炉火的热浪扑面而来,空气中弥漫着煤烟和铁腥味。老汉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完全没察觉有人进来。
直到那刀坯淬火完毕,发出“嗤”的尖锐声响,腾起大股白汽,老汉才将半成型的刀坯插进水槽旁的沙桶里,直起身,用挂在脖子上的汗巾抹了把脸,缓缓转过身。
那是一张被炉火和岁月反复灼烧过的脸。皮肤黝黑粗糙,皱纹深如刀刻,左眼浑浊无神,像是瞎了。右眼却亮得惊人,目光如淬火的刀刃,直直刺向林夙。
“打什么?”老汉开口,声音沙哑如铁锈摩擦。
“不打什么。”林夙上前两步,从怀中取出那块暗绿色的矿石,放在旁边的铁砧上,“想请老丈看看,这是什么石头。”
独臂老汉——莫铁匠的目光落在矿石上,那只好眼瞳孔骤然收缩。
他没有立刻去拿,而是盯着林夙看了足足三息,才伸出粗糙的右手,捡起矿石,凑到眼前,又用指甲在表面刮了刮,凑近鼻尖嗅了嗅。
“哪来的?”他问,声音更沉。
“雾隐圩。”林夙如实道,“一个跛足老汉摊上买的。他说,这是‘鬼哭岭’矿洞里的废料。”
“老灰头……”莫铁匠喃喃念出这个名字,将矿石放回铁砧,忽然冷笑一声,“他还活着。”
“老丈认识?”
“认识。”莫铁匠转身,走到水缸边舀了瓢冷水灌下,才道,“十年前,矿上最好的探矿师傅,一双腿就是为这石头废的。”
他走回炉边,用铁钳拨弄着炭火:“这不是废料。这是‘雷火石’的原矿,含毒,见光久了会渗油,遇火就炸。”他顿了顿,“那跛子卖你这石头,是想告诉你,银屏山的矿……没封。”
林夙心中雪亮,面上不动声色:“老丈对矿上很熟?”
莫铁匠没有回答,反而问:“你就是新来的县丞,林夙?”
“正是。”
“从京城贬下来的,写了一篇《岳阳楼记》的?”
“是。”
莫铁匠那只独眼盯着林夙,像是要把他从皮到骨看透。半晌,他忽然弯腰,从炉子底下拖出个旧木箱,打开,里面不是工具,而是几卷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他取出一卷,解开油布。
里面是一柄刀。
不是农具,也不是寻常兵刃。刀长三尺有余,刀身狭直,带有血槽,刀柄缠着磨损的牛皮。刀身并非普通铁色,而是一种暗沉的、泛着幽蓝的光泽。
“认得这刀吗?”莫铁匠问。
林夙仔细看去,只见刀身近护手处,刻着一个小小的、几乎被磨平的徽记——是一朵简化的云纹,中间嵌着个“北”字。
北辰军的制式腰刀。
林夙呼吸微滞。他想起周铁骨,想起顾寒声信中提及的北辰旧案,想起那个被满门抄斩、却至今真相不明的忠勇边军。
“这是……”
“北辰军前锋营的刀。”莫铁匠抚摸着刀身,眼神变得遥远,“十年前,北辰军还没被定为‘叛军’。那时候,他们守着北境,用的是大雍最好的刀。”
他抬头,独眼灼灼:“这刀,是我打的。”
林夙心中巨震。
莫铁匠继续道:“我不姓莫。我姓墨,墨翟的墨。祖上三代都是军器监的匠师。十年前,我是北辰军器营的掌炉师傅,专给前锋营打刀。”他举起自己断掉的左臂,“这条胳膊,是在北境战场上没的。不是敌人砍的,是撤退时,被自己人——从背后,一箭射穿了肩胛,为了抢我身上带的‘雷火石’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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