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后十日，船抵江陵。
尚未入港，咸腥的风便扑面而来。不是江水的湿润，是盐的粗粝，混杂着码头货栈特有的霉味与汗臭。
江陵，两湖漕运枢纽，更是朝廷“淮盐西运”入川黔的咽喉。江岸鳞次栉比的，不是寻常商铺，而是一座座高耸的盐仓，灰白的盐垛覆着芦席，在阴沉天色下宛如巨兽尸骸。扛着盐包的脚夫赤膊穿梭，号子声沉闷，每一步都在尘土飞扬的地上留下汗湿的脚印。
林夙的船在偏僻小码头靠岸。周铁骨熟门熟路，低声解释：“大人，江陵码头分‘三片’。东片是官盐仓，重兵把守；中片是大盐商的私栈，背后都有靠山；咱们这西片，是‘散户’和黑市交易的地盘，三教九流，龙蛇混杂。”
正说着，一个瘦小精悍的汉子凑过来，眼珠子滴溜溜转：“几位爷，新来的？要盐不？上好的淮盐，比官价便宜三成！”
周铁骨挡在前面，粗声道：“不要，走开。”
那汉子却不走，压低声音：“瞧几位不像寻常客商。若是……想走‘量’，小人也能搭上线，价钱好商量。”
林夙目光微动，淡淡道：“我们找地方歇脚。”
汉子似有些失望，又嘿嘿一笑，递过一张粗劣的名刺：“‘四海茶馆’，西市尾。茶水不咋地，消息……灵通。”说完，缩着脖子钻入人群。
住进一家简陋的客栈，推开窗，对面便是盐市。
景象令人心惊。官盐铺子前门可罗雀，价牌上的数字高得咋舌。而几条小巷深处，人群摩肩接踵，交易窃窃私语，成袋的盐被飞快搬运。更有面色蜡黄、衣衫褴褛的百姓，攥着几枚铜钱，在一个个简陋摊子前，小心地买着颜色灰暗、甚至泛黄的“私盐”。
“官盐价高质次，掺沙是常事。”周铁骨啐了一口，“私盐虽杂，好歹便宜。可买卖私盐，逮住了就是重罪。这些百姓，是拿命换盐。”
陈五补充道：“小人打听了，江陵真正的盐市话事人，姓冯，人称‘冯半城’。明面上是商会会长，暗地里掌控七成以上的私盐流通。据说……和知府衙门、漕帮，乃至京里，都勾连极深。”
林夙静静看着楼下为几斤盐而挣扎的人群，又想起襄阳纤夫肩上深可见骨的血痕。盐与漕，国之命脉，民之血髓，如今却成了吞噬人命的无底黑洞。
午后，林夙决定去那名刺上的“四海茶馆”看看。
茶馆在西市最嘈杂混乱的尾端，两层木楼，油腻破败。人声鼎沸，各色人等混杂：有愁眉苦脸的小盐贩，有目光狡黠的掮客，也有满脸横肉、腰间鼓囊的打手模样人物。
林夙与周铁骨、陈五寻了个角落坐下，要了壶最便宜的粗茶。茶水浑浊，苦涩难咽。
邻桌几个盐贩正在低声抱怨。
“冯爷又要加‘孝敬’了，说京里来了大人物，要打点。”
“还加？这趟跑下来，剩不下几个子儿了！”
“小声点！你不要命了？听说前天东巷老刘家，就因为嘀咕了几句，半夜被人砸了灶，儿子腿都打断了……”
正听着，楼梯响动，几个青衣短打的汉子簇拥着一个锦袍中年人上来。茶馆里瞬间安静不少，许多人低下头。
周铁骨身体一僵，用极低的声音道：“中间那个，就是冯半城的心腹，叫刁七。专管西片‘散户’收数。”
刁七眼神阴鸷，扫视一圈，目光在林夙这桌略停——生面孔，气质与周围格格不入。他走过来，大剌剌坐下。
“几位，面生啊。哪条道上的？”
林夙拱手：“北边来的行商，路过宝地，歇歇脚。”
“行商？”刁七咧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贩什么的？”
“些许药材。”
“药材？”刁七嗤笑，“江陵是盐码头，可不是药码头。看几位气度，不像寻常药贩子。”他身体前倾，压低声音，“明人不说暗话。西片这地界，是我刁七照看的。不管你们是来买盐、卖盐，还是干别的，都得懂这儿的规矩。”
“哦？什么规矩？”林夙不动声色。
“茶水钱，一天一两。摊位钱，看位置另算。买卖成交，抽两成‘平安钱’。”刁七盯着林夙，“若是别有来路……价码另议。”
赤裸裸的勒索。
周铁骨腮肉绷紧，陈五额头见汗。林夙却端起粗陶茶碗，抿了一口，缓缓道：“若我们只是喝茶，不买卖呢？”
刁七眼神一冷：“喝茶？也行。一人十两，喝饱了滚蛋。”
话音刚落，他身后两个汉子向前半步，手按在了腰间鼓囊处。
茶馆里空气凝固，所有目光都偷偷瞄向这里。
就在这时，楼梯口传来一个清亮却带着讥诮的声音：
“哟，刁七爷好大威风。光天化日，江陵府没王法了么？”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洗得发白儒衫、约莫三十出头的文士，摇着一柄破折扇，晃晃悠悠走上来。他面容清瘦，眼窝深陷，胡茬凌乱，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懒散与嘲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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