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后第七日,船入荆江段。
江面渐窄,水流如刀。
初闻号子
是夜,泊于襄阳下游三十里一处荒滩。
月隐浓云,唯见江面渔火两三,鬼火般飘摇。
林夙披衣出舱,立于船头。寒雾湿重,渗入骨髓。忽有沉重如兽喘的号子声,自上游沉沉压来:
“嘿——唷!嘿——唷!”
“脚踩黄泉路啊——肩扛阎王债!”
“嘿——唷!嘿——唷!”
“婆娘饿断肠啊——娃儿卖人海!”
一声声,嘶哑、破碎,混着浪涛拍岸的闷响,撞碎在漆黑江面上。
韩青悄步至身后,低声道:“是夜纤。这段水路险,白日官船、商船争道,夜里才许民船纤夫过。”
林夙凝目望去。隐约火光中,数十个漆黑佝偻的人影,几乎匍匐在陡峭的江岸上,一根粗硕的缆绳深勒进肩肉,拖拽着身后沉重货船的轮廓。每进一步,号子便似从肺腑里呕出一口血。
“去看看。”林夙道。
滩头血痕
留下两人守船,林夙带韩青并一名通晓本地土话的惊雷骨干(名唤陈五),踏着嶙峋乱石向号子方向摸去。
近至十丈,腥气扑鼻。
非鱼腥,是汗血与伤口溃烂混杂的、属于人的腐朽气息。
滩头燃着几丛篝火,火光跳跃,映出一幅地狱图:
数十纤夫,皆赤膊,腰间仅缠破布。肩背无一完好,旧疤叠新伤,被缆绳磨出的血槽深可见肉,脓血混着汗水泥沙,结成黑红硬痂。有人脚上草鞋早已磨穿,赤足踩在尖锐砾石上,一步一血印。
一个监工模样的矮胖汉子,裹着羊皮袄,坐在火旁石上,就着瓦罐啜饮热汤。他脚边丢着条浸水的皮鞭。
货船主在船上喊:“周把头!再加把劲,天亮前必须过燕子矶!”
矮胖监工——周把头——抬头骂回去:“加个屁!这趟河水比上趟急三成,说好的价钱得加三成!”
“两成!”
“两成半!少一个子,老子叫兄弟们撂挑子!”
讨价还价声,混在纤夫垂死的号子里,刺耳至极。
林夙沉默看着。陈五在旁低语:“大人,这是‘漕帮’的外围苦力。真正漕帮子弟不干这活儿,他们抽头。这些多是逃荒来的流民,或欠了印子钱的佃户,签了死契的。”
正此时,纤夫队尾,一个瘦骨嶙峋的老者脚下打滑,轰然扑倒。缆绳一松,整个队伍猛地后挫,惊呼怒骂一片。
周把头跳起,抄起皮鞭冲过去:“老不死的!耽误了时辰,卖了你也赔不起!”
鞭影如蛇,照着老者血污的脊背狠抽下去!
“啪!啪!”
皮肉开裂声,在夜风中格外清晰。老者滚在泥石里,连惨叫的力气都无,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韩青手按刀柄,目眦欲裂。林夙抬手按住他。
鞭子抽到第五下时,纤夫队中一个满脸黥印的壮汉忽然怒吼一声,扔下纤板,转身扑向周把头:“直娘贼!刘老爹都快死了!你还打!”
周把头被撞个趔趄,怒极反笑:“反了你个贼配军!”鞭子转向壮汉。
壮汉竟不闪避,任鞭子抽在脸上,血痕暴起,却趁机一把攥住鞭梢,赤红着眼:“加钱!不加,老子们真不干了!”
“对!不加钱不干了!”
“这鬼水流,是要人命!”
纤夫队伍停了下来,喘息声、怒骂声、哭泣声混作一团。
船上货主急得跳脚:“加!加!过了燕子矶就加!先拉船!”
周把头挣不脱鞭子,咬牙切齿:“好!加两成!先拉船!”
壮汉死死盯着他:“现结一半,给刘老爹治伤。”
“你——”
“不然就耗着。”壮汉咧嘴,露出沾血的黄牙,“看谁熬得过谁。”
对峙数息,周把头啐了一口,从怀中摸出个脏污布袋,倒出十几枚铜钱,扔在泥地里:“拿去!”
壮汉松开鞭子,弯腰捡钱。周把头趁机一脚踹在他腰眼,将他踹翻,又补上几鞭:“贱骨头!收工再跟你算账!”
壮汉蜷在地上,护着头,一声不吭。
诗换伤药,夜话血债
林夙转身离开滩头。
回到船上,他让陈五取来他们的伤药——不多,但皆是文谦备的上好金疮药。
“送去给那老者,和那脸上有黥印的汉子。”林夙道,“就说……过路书生,见不得人间苦。”
陈五犹豫:“大人,怕惹麻烦……”
“去。”林夙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陈五揣药去了。韩青憋了许久,终于低吼:“大人!就眼睁睁看他们这般糟践人?!”
林夙看向漆黑江面,良久,道:“你看那周把头,凶恶否?”
“自然!”
“他也不过是条狗。”林夙声音冷澈,“抽在他手里的鞭子,真正的柄,握在漕帮香主手里,握在能用‘损耗’名目贪墨朝廷漕银的官员手里,握在能定下这‘夜纤’规矩的人手里。今晚我们杀了周把头,明日会有李把头、王把头。船上那货主,或许也正被更大的商号压榨利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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