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琼林宴的余温尚在唇齿间萦绕,苏明远身披绯红状元袍,手捧吏部任命文书,心中却无半分新贵的骄矜。
文书上的朱批字字千钧:
“金科状元苏明远,特擢为河朔道行军司马,兼督粮转运使。
持节赴任,整饬军务,抚恤将士,尤须察访诸将功过,据实上陈,以便朝廷拔擢忠良,肃清蠹弊。
沿途州府,悉听调遣。
钦此。”
三日后,苏明远带着一队护送粮草的士兵,踏上了前往河朔的征程。
车队行至真定府边界时,天边突然滚来铅灰色的天幕沉重地压向大地,真定府边界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咽喉。
苏明远所率的粮草车队,像一串在风暴边缘艰难蠕动的蝼蚁。
五十辆吱呀作响的牛车,满载着维系河朔前线数万将士性命的粟米、豆粕和干肉,在官道上碾出深深的车辙。
车轮每一次陷入泥泞,都引得押运的士兵们齐声低吼,绳索深深勒进他们冻得发紫的肩膀。
苏明远裹紧身上略显单薄的官袍,掀开马车厚重的毡帘。
寒风立刻裹挟着细沙和冰粒灌入,砸在车辕上,噼啪作响,如同密集的箭矢叩击着战鼓。
他眯起眼,望向西北方。
地平线尽头,仿佛看见几缕孤直的狼烟倔强地刺破铅云,那是河朔方向 —— 血与火的炼狱,他的兄弟们正在那里浴血搏杀的地方。
“大人,风沙太大,快放下帘子吧。”
赶车的亲兵老赵,脸上沟壑里嵌满了沙尘,声音嘶哑。
他是镇北军退下来的老兵,自愿护送这位年轻的文官状元。
苏明远摇摇头,目光紧锁那飘摇的烽烟。
三个月前,他还在京城琼林宴上意气风发,金榜题名的喜悦犹在心头。
然而,一道圣旨,一纸调令,他便成了这押粮官。
圣命难违,更压在他心头的,是游一君托人辗转送来的那封血书:
“河朔危,粮草绝,弟盼兄来。”
“老赵,还有多远能到细沙渡大营?”
苏明远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
“过了飞狐陉,再赶两天路,若是… 若是路上太平的话。”
老赵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这鬼天气,这地界… 匈奴狗的斥候怕早嗅着味儿了。”
仿佛印证老赵的话,车队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和战马的嘶鸣。
苏明远心头一紧,手本能地按在腰间 —— 那里藏着游一君留给他的匕首,冰冷的刀鞘上刻着一个深沉的 “义” 字。
这是去年寒冬,小瘦子用自己磨得发亮的护腕,在铁匠铺换来的,他说:
“明远哥,你是读书人,带着防身,等俺们打了胜仗,再给俺打副新的!”
“报 ——!”
一名斥候策马狂奔而至,脸上带着惊惶,
“大人!前方五里,发现匈奴军游骑踪迹!约莫数百骑夹带士卒大约千人!”
空气瞬间凝固。
新征召的民夫们面如土色,握着鞭绳的手不住颤抖。
护粮的士兵虽拔出刀剑,但眼中的恐惧难以掩饰。
苏明远深吸一口气,刺骨的寒风灌入肺腑,压下了翻腾的慌乱。
他想起离京前恩师的嘱托:
“明远,此去河朔,非比书斋。为官者,当临危不惧,护民守土。”
更想起游一君沉静如渊的眼神,和雷大川拍着胸脯说 “明远来了,咱就有军师了” 的豪迈。
“传令!”
苏明远的声音穿透风沙,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决绝,
“车队收缩!前队变后队,刀盾手列阵护住两翼!弓箭手上弦!老赵,带熟悉地形的兄弟,立刻寻找附近可依托的矮丘或巨石阵!”
命令虽显生涩,却像定海神针稳住了军心。
士兵们迅速行动起来,车辕碰撞声、甲胄摩擦声、压抑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
苏明远跳下马车,站在阵前,手中紧握着那柄 “义” 字匕首,冰冷的触感让他指节发白。
他望着风沙弥漫的前路,心中默念:
“一君,大川,瘦子… 我来了。”
与此同时,河朔战场上,风沙呜咽。
细沙渡旁的一处高地,新垒的土坟前立着一块粗糙木牌,上面是游一君用佩刀刻下的字迹:
“兄弟小瘦子之墓”。
游一君单膝跪地,玄色铁甲上凝结着暗红的血块。
他沉默地将一束在寒风中顽强绽放的野蔷薇放在坟前。
雷大川站在他身后,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左脸那道新添的刀疤在阴沉天色下更显狰狞。
“瘦子…” 游一君的声音沙哑低沉,几乎被风吞没,
“安心走好。匈奴狗的债,大哥和大川替你讨,一个都不会少。”
就在他话音落下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名浑身浴血、甲胄残破的传令兵滚鞍下马,踉跄着冲到游一君面前,顾不得行礼,嘶声喊道:
“将军!京城急报!信鸽!加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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