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斜谷。
暴雨如天河倒悬,将天地间的一切都冲刷得模糊不清。
豆大的雨点砸在铁甲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噼啪”声,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嚣——仿佛苍天正以雷霆之怒,审判这片被血浸透的山谷。
山道泥泞不堪,每一步都深陷其中,拔出时带起大片黏腻的泥浆,鞋底与烂泥分离的“咕唧”声混着雷鸣,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姜维率领的三千残卒,此刻正被死死地钉在一处名为“一线天”的断崖隘口。
他们初入斜谷时,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一股复仇的狠劲,如一柄尖刀,轻易撕开了钟会残党设在谷口的第一道防线。
初战告捷的喜悦尚未在胸中焐热,一场精心策划的伏击便迎面而来。
四面山壁之上,数不清的弓手冒着暴雨探出身影,箭矢织成的死亡之网当头罩下,破空之声尖锐如蛇嘶,划破雨幕。
“举盾!保护侧翼!”姜维的嘶吼被雨声撕扯得支离破碎。
然而,盾牌在如此密集的攒射下,不过是聊胜于无的安慰。
惨叫声此起彼伏,不断有士卒中箭倒下,滚烫的鲜血立刻被冰冷的雨水冲淡,在泥泞中化作一缕缕淡红,腥气混着湿土的气息钻入鼻腔,令人作呕。
“将军!快看!是军旗!”一名校尉指着队伍中央,声音里带着惊恐。
那面刚刚竖起不久、代表着“讨逆先锋”的魏军旗帜,在风雨中剧烈摇晃,旗杆已被数支羽箭射穿,眼看就要倾倒。
老驿卒赵三,这个在校场第一个站出来的独臂老兵,此刻正用他仅存的右臂死死抱着旗杆,背上、腿上已各中一箭,鲜血浸透了衣甲,顺着铠甲边缘滴落,砸在泥水中溅起微不可察的涟漪。
又一波箭雨袭来,第三支箭矢“噗”地一声,贯穿了他的胸膛。
赵三身形剧震,口中涌出大股鲜血,温热的血沫喷洒在旗布上,染出一朵朵暗红的花,但他仍未松手。
他用尽最后的气力,回头望向被亲兵护在中央的姜维,瞪着那只独眼,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将军……快走!带着弟兄们……别让咱们……白死在没人记得的地方!”
话音未落,他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地,却至死都未松开怀中的旗杆。
“赵三!”姜维怒目圆睁,仿佛有烈火烧穿了他的眼眶,灼痛直透颅脑。
他一把推开护在身前的亲兵,亲自夺过一面盾牌冲到阵前,用身体硬生生扛住箭矢的冲击,吼声如雷:“向绝壁撤退!快!”
盾牌被箭矢撞击得“咚咚”作响,巨大的力道震得他臂骨发麻,虎口崩裂,温热的血顺着盾沿滑落。
在他的掩护下,残余的士卒连滚带爬,退守到一处背靠悬崖的狭窄平台上。
雨势稍歇,清点人数,出发时的三千铁流,如今只剩下不到三百人。
每个人都浑身湿透,精疲力竭,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嘴唇青紫,呼吸粗重如风箱拉扯。
绝望,如同崖壁上湿滑的青苔,迅速蔓延至每个人的心底,寒意从脚底爬上脊背,连握剑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战火渐熄,残烟袅袅。
亲兵从敌将尸身上搜出虎符与印信,一名老兵默默展开那面千疮百孔的“讨逆先锋”旗,裹起赵三的遗体。
另一名士卒接过染血的军报竹简,翻身上马,向着东方疾驰而去。
同一时刻,长安城,太极殿。
一匹快马在宫门前力竭倒地,满身泥污的信使连滚带爬地冲入殿内,声音凄厉:“急报!姜维所部在斜谷遭遇埋伏,全军……全军覆没在即!”
此时距斜谷血战,已过去整整两昼夜。
满朝文武,瞬间哗然。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一名司马氏的党羽立刻跳了出来,声色俱厉,“那姜维本就是蜀中降将,狼子野心,此番必是诈降!他以平叛为名,实则与钟会余党合流,意图夺取关中!”
“陛下!臣附议!”另一名老臣叩首道,“请即刻下令,封锁城内蜀人营地,收押其家属,以防生变啊!”
“姜维必反”的声浪一时间充斥着整个大殿,仿佛他已经兵临城下。
御座之上,曹髦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他静静地听着,看着下方一张张或惊恐、或幸灾乐祸的脸。
直到那股声浪达到顶峰,他才缓缓拿起案几上的一只青玉酒杯。
“啪!”
一声脆响,玉杯被他狠狠摔在金砖之上,四分五裂,碎片飞溅,映着殿角烛火泛出冷光。
喧嚣的大殿瞬间死寂,所有人都惊恐地望着天子。
“朕信他。”曹髦的声音不大,却如寒冰般刺入每个人的耳朵,“朕信他能赢!”
他霍然起身,目光如刀,扫过殿下群臣:“传朕旨意!命禁军校尉马承,亲率五千精锐铁骑,即刻驰援斜谷!不得有误!”
“陛下圣明!”群臣长舒一口气,以为此事就此了结。
然而,在马承领命离去前,曹髦却将他单独召至御座之侧,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附上了一道密令:“记住,抵达战场后,若见姜将军的帅旗未倒,你部便在五里之外按兵不动,不得擅入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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