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是锚,将他的灵魂死死钉在这具重生的躯壳里。
每走一步,断裂的肋骨都摩擦着发出无声的呻吟。前世致命的创伤虽已奇迹般愈合大半,但仍留下了足以让常人昏厥的痛楚。皮逻阁咬着牙,任由冷汗混着血污从额角滑落。这疼痛提醒着他活着,提醒着他为何而活。
他必须找到一个藏身之所,立刻。
远方的喧嚣越来越近,那是蒙舍诏士兵清扫战场、补刀伤敌、剥取战利品的声音。若被他们发现一个本该是尸体的人正在逃离,结局不言而喻。
凭借着前世对这片土地的每一寸记忆,他蹒跚地躲进一条被荒草掩盖的雨水冲沟。腐臭的泥浆瞬间淹没了他的小腿,冰冷的触感反而让他更加清醒。他屏住呼吸,紧紧贴着沟壁。
一队士兵骂骂咧咧地走过,刀尖拖拽在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妈的,又是晦气的差事!赶紧搜完值钱的东西回去复命,细奴罗王子还等着为他的‘大捷’庆功呢!”
“听说王子这次又要被大王重赏了…”
“嘘!噤声!你想死吗?王子的名讳也是你能直呼的?”
声音渐远。
皮逻阁的指甲深深抠进沟壁的泥土里。
细奴罗王子… 庆功… 他们踩着他的尸骨,饮着他的鲜血酿成的美酒,高唱着他的失败!
仇恨如同毒藤,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但他压下了几乎要冲口而出的低吼。现在不是时候。他现在不是那个威震洱海的将领,只是一个从尸堆里爬出来的无名小卒,一头伤痕累累、必须蛰伏的孤狼。
直到夜幕降临,四周再无动静,他才从泥沟中爬出。他剥下一具相对完整的施浪诏士兵的尸体,换下那身显眼的、破损的蒙舍诏军官铠甲,用泥土和血污将自己弄得面目全非。
他需要一个新的身份,一个足够卑微、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的身份。
流民。
战乱不休的洱海地区,最不缺的就是流民。
他朝着记忆中蒙舍诏边境奴隶营的方向走去。那里是罪恶和苦难的聚集地,也是最好的藏身之所。
几天后,一个名叫“阿逻”的哑巴流民,用一块发霉的干粮作为“买路钱”,被凶神恶煞的守卫像扔垃圾一样,扔进了蒙舍诏西境的奴隶营。
营地的恶臭几乎令人窒息——汗臭、粪溺、疮痍化脓的腥气、以及绝望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凝固在低矮的窝棚区上空。
皮逻阁,或者说阿逻,低垂着头,用浑浊麻木的眼神打量着这个炼狱。
他看到骨瘦如柴的奴隶拖着沉重的镣铐,在监工的皮鞭下搬运石块;看到几个孩童蹲在角落,争抢着啃食一块沾满泥巴的树皮,眼中是野兽般的饥馑;看到一个病弱的老人只是动作慢了些,就被监工一鞭子抽在脸上,惨叫一声倒地,再无声息,很快就被两人拖着脚拉走,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前世的他,高高在上,纵马经过这些地方时,何曾真正低下头,看清过这些“贱民”脸上的苦难?他追求的功业、父亲的认可、击败兄长的快意,这一切的基石,不过是无数这样的血泪与枯骨。
如今,他自己也成了这其中的一员。那些鞭子仿佛也抽打在他的灵魂上,刺痛着他曾经被忽略的良知和愤怒。
他蜷缩在一个角落里,默默地舔舐着自己的伤口,同时用锐利的目光观察着一切。
他看到了兄长蒙细奴的野心——以“抵御吐蕃”为名,营地里的青壮奴隶被不断抽调,编入一支私兵,装备虽杂乱,但训练却透着一股不同于寻常卫队的狠厉。
他看到了父亲蒙卡拉统治下的腐朽——营地监管松懈,守卫酗酒赌博,分发下来的食物少得可怜且多半霉变,显然上面的拨款被层层盘剥。那位沉溺酒色的父亲,对边境的疾苦,对子民的死活,根本不闻不问。
“吐蕃!吐蕃的小股骑兵来了!抢粮食的!”
营地外突然响起尖锐的警报和混乱的喊叫声。
守卫们顿时慌了神,他们习惯了欺压奴隶,却少有真正面对凶悍的吐蕃游骑。
营地边缘的几个窝棚已经被点燃,哭喊声、马蹄声、兵刃碰撞声响成一片。
混乱中,皮逻阁眼中精光一闪。
机会!
他猛地站起身,不再像一个麻木的奴隶。他看到一个吓傻了的百夫长正试图组织人手抵抗,却指挥失措。
皮逻阁迅速靠近,不能说话,他便猛地拉扯百夫长的胳膊,用手沾着泥水,快速在旁边的木板上一划!
那是一条附近只有他知道的、极其隐蔽的小道——前世他曾在那里设伏全歼过一队吐蕃侦察兵。
百夫长愣了一下,看清路线后,惊疑地看着眼前这个脏污的“哑巴”。
皮逻阁眼神急切而坚定,用力指向吐蕃骑兵出现的侧翼,又指了指那条小路,做了一个合围的手势。
时间紧迫,百夫长将信将疑,但眼看正面抵挡不住,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吼叫着命令一队奴隶拿起简陋的武器,按皮逻阁“画”出的路线迂回包抄。
皮逻阁混在队伍中,冷静地指挥着这些惶恐的奴隶利用地形设下绊索、挖掘浅坑。当那队吐蕃骑兵抢掠得手,正准备沿着习惯的路线撤退时,突然遭到了来自侧后的袭击!
石头、削尖的木棍、甚至是被激怒的奴隶们不要命的扑咬… 地形限制了马匹的行动,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吐蕃人懵了,丢下几具尸体和抢来的少量粮食,仓皇退去。
营地保住了。
百夫长看着退走的吐蕃人,又惊又喜,再回头想找那个“哑巴”时,却发现皮逻阁早已重新蜷缩回角落,恢复了那副麻木卑微的模样,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功劳,全部落在了那个百夫长头上。
百夫长受到嘉奖,得意洋洋,却百思不得其解那个诡异的哑巴流民。他暗中打量皮逻阁,而皮逻阁只是低着头,仿佛地上有什么极其吸引人的东西。
无人注意的角落,皮逻阁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得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第一颗棋子,已经悄然落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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