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六年的盛夏，北京城的热浪滚滚。
但一股比酷暑更加灼热、更加澎湃的激流，已随着“定海号”的归来，席卷了整个帝国的权力中枢，并以燎原之势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开去。
“定海号”在天津卫经过初步的休整和检疫后，其携带的关于新大陆的一切——从英国公张懋与副将军马武的联名奏章，到徐经等人编纂的厚厚数卷《新大陆风土志》，从精心绘制的航海图、沿岸地形图，到那几箱在朝堂日光下闪烁着诱人光芒的沙金矿石样本——被以最快的速度，由精锐缇骑护送，直抵紫禁城。
翌日的常朝，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
皇极殿内，文武百官肃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御阶之下，那几张临时搬来的长案上。
长案之上，铺展着新大陆的粗略地图，摆放着那些沉甸甸的、仿佛蕴含着无限财富与凶险的证物。
弘治帝朱佑樘端坐龙椅，面色沉静，但微微前倾的身体和紧握扶手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他示意司礼太监，当众宣读了英国公与马武的联名奏章。
奏章首先详述了舰队如何历经艰辛，最终寻得并命名“新明港”这一天然良港的过程，描绘了那片土地“林木参天，渔猎丰饶，水土沃衍”的勃勃生机。
随即，话锋一转，奏报了探索内陆时，在数条河流中发现“金沙富集，几可取之不尽”的惊人事实！当太监那尖细却清晰的声音念出“河流淌金”这四个字时，整个大殿如同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深潭，瞬间激起了无法抑制的哗然与骚动！许多官员伸长脖子，死死盯着那几箱矿石样本，眼中闪烁着难以置信与贪婪交织的光芒。
然而，奏章的后半部分，则将这刚刚升腾起的狂热，瞬间浇上了一盆带着血腥味的冰水。
奏章详细描述了“新明港血战”的经过——西班牙、葡萄牙两国如何勾结当地强大土着部落“科图拉”，集结数千联军，于深夜发动突袭；远征军将士如何浴血奋战，凭借坚寨利械，最终击退强敌，但也付出了“阵亡近百，伤者倍之”的惨重代价。
奏章中特别强调了西夷火器之犀利、战斗之凶顽，以及其指挥官那番“此乃西班牙国王之土地，尔等蛮夷速速退去”的狂妄言论。
“……西夷亡我之心，昭然若揭，其视新大陆为禁脔，绝不容我大明共享。此番虽暂挫其锋，然彼辈绝不会善罢甘休。臣等虽据险而守，然兵力单薄，远离故土，补给维艰，若西夷再纠集更大军力，或煽动更多土着来袭，恐难久持。伏乞陛下圣断，速派援军，增运物资，以固我大明海外之基业，扬我国威于万里之外……”
奏章宣读完毕，大殿之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金沙的诱惑与西夷的威胁，如同冰与火，交织在每一位大臣的心头。
短暂的沉默后，是如同火山喷发般的激烈争论。
“陛下！”一位户部侍郎率先出列，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河流淌金！此乃天佑大明，赐我无穷之财富！当立即派遣大军，占领所有金矿，设立官营，严加看管！如此，国库可充盈，陛下之内帑亦可丰沛，何愁国用不足？”他的话语代表了相当一部分官员最直接的反应，眼中几乎只有那黄澄澄的金沙。
“荒谬！”一位兵部老臣立刻厉声反驳，“岂不闻奏章所言？西夷凶悍，土着环伺！远征万里，补给线漫长如风筝断线！若一味贪图黄金，盲目增兵，一旦后方不继，或遭敌军切断海路，则前线的数万将士，岂不成了孤悬海外的孤军？届时，人地两失，悔之晚矣！隋炀帝三征高句丽之覆辙，犹在眼前！”
“王大人所言甚是！”另一位都察院御史接口道，“且西夷火器犀利，非我朝昔日所见之倭寇、北虏可比。其舟船亦坚，能远涉重洋。与之争锋于万里之外，胜败难料，风险巨大。不如暂避其锋，固守‘新明港’一隅，以贸易羁縻土着，徐徐图之。”
支持开拓的官员则据理力争：“固守？如何固守？西夷已将我等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今日退缩，明日其舰队便可直逼‘新明港’！届时，我军孤立无援，覆灭只在旦夕之间！唯有展示强大武力，彻底击溃西夷在此地的势力，方能真正站稳脚跟，将那片富饶土地，真正变为我大明之疆域！”
“更何况，”一位与格物院往来密切的工部官员补充道，“新大陆岂止有黄金？奏章及《风土志》皆言，其地沃野万里，可耕种之土地远超我朝，更有数种亩产惊人之新作物（指红薯、玉米等，虽已引种，但原产地产量潜力或更优）。其林木资源、渔盐之利，皆取之不尽。若能妥善开发，其利岂是区区黄金可比？此乃关乎我大明万世基业之大事，岂能因一时之险而弃之？”
朝堂之上，保守与激进，谨慎与冒险，各方观点激烈碰撞，唾沫横飞，谁也说服不了谁。
端坐在龙椅上的弘治帝，静静聆听着臣工们的争论，目光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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