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谦听得浑身发冷,拳头紧紧攥起,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一夜之间,千余人口的镇子,化为灰烬!这是何等丧尽天良的暴行!
“后来呢?”徐文谦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官府……官府如何说?”
“官府?”老者脸上露出一种比哭还难看的惨笑,“第二天,县衙来了人,草草看了看,就说……是天气干燥,百姓用火不慎,引发大火,无人幸存……是‘意外’!他们甚至都没仔细清点尸首!就那么……就那么定了性!”
他猛地抓住徐文谦的官袍下摆,如同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不是意外!青天大老爷!绝对不是意外!那火油味,那同时起火,分明是有人要杀人灭口,毁尸灭迹啊!镇子里还有几十个像我一样,当时在镇外湖上打渔、或者走亲戚侥幸躲过一劫的人……可……可没过几天,这些人……这些人就一个个出‘意外’死了!有的失足落水,有的被强盗劫杀……小老儿知道他们在灭口,连夜逃跑,一路上东躲西藏,像野狗一样……从吴江逃到长洲,又从长洲逃到这苏州城……那些追杀的人,像鬼影子一样,甩都甩不掉……我……我不敢去衙门,听说那谢家的手眼能通天……直到……直到前几天,偶然听街边的人议论,说城里来了个不怕事的徐青天,小老儿才……才拼死找来……”
老者说完,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瘫软在地,只剩下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徐文谦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怒和寒意。屠镇!灭口!牵扯当朝次辅家人!地方官府沆瀣一气,掩盖真相!这桩案子的血腥和黑暗,远远超出了他最初的想象。
这不仅仅是一桩土地纠纷,这是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是江南士绅与地方官吏勾结,无法无天到极致的体现!谢迁那位侄孙谢永昌,为了区区一片土地,竟敢做出如此人神共愤之事!而地方官府,从县到府,竟然能如此默契地将这滔天罪恶掩盖得如此干净!
他明白,自己接下的,不仅仅是一个冤案,更是一个足以引爆朝堂、震动江南的巨大火药桶。一旦开始调查,他将面对的,不仅仅是谢家在江南的庞大势力,更是其在朝中的巨大影响力,甚至可能直接与次辅谢迁为敌!
风险巨大,稍有不慎,不仅无法伸冤,自己也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看着脚下这个从地狱爬出来的老人,听着那千余冤魂在火海中的无声呐喊,徐文谦心中的那股属于读书人和父母官的浩然正气,被彻底点燃了。
他深吸一口气,弯下腰,用力将老者扶起,目光坚定如铁,一字一句地说道:
“老丈,你的冤情,本官已知晓。此案,本官管定了!纵使前方是刀山火海,本官也要将这血淋淋的真相,大白于天下,还梅林镇千余冤魂一个公道!”
他立刻唤来老苍头,严令其安排最可靠的仆人,秘密将老者安置到绝对安全的地方,严加保护,饮食起居皆需亲信经手,绝不能让外界知晓老者的存在。
送走老者,徐文谦独自站在书房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幕,心潮澎湃。
陆仁所说的“于无声处听惊雷”,他听到了,但这惊雷,太过血腥,太过震撼。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在江南的处境,将变得更加凶险,但也终于找到了那铁板一块的壁垒上,第一道,也是最为血腥狰狞的裂缝。
扳倒谢家或许艰难,但以此为突破口,撕开江南官绅勾结的黑幕,却有了可能。
一场席卷江南的风暴,或许就将从这个寂静的夜晚,从这个浑身血污的老者开始,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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