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三年的盛夏,江南的闷热如同蒸笼,连苏州府衙后宅书房里那几盆冒着丝丝凉气的冰块,也驱不散徐文谦心头的焦灼与无力。
到任已近两月,这位曾在枣强县雷厉风行、卓有建树的干吏,此刻却深陷于江南这潭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深不见底的浑水之中,举步维艰。
初至苏州时的那份锐气,已被现实磨去了大半。
他清晰地记得拜见知府张璁时的情景。那位面容和煦、言辞圆滑的上司,在雅致的书房里,一边亲手为他斟上香气馥郁的碧螺春,一边语重心长地“指点”:“文谦老弟啊,江南之地,不比北疆。此地士绅林立,关系盘根错节,许多世家与朝中阁老、部堂皆渊源匪浅。行事……当以稳慎为上,切莫操之过急,以免激起事端,难以收拾啊。”
那温和的笑容背后,是清晰的界限划分和无声的警告。
他不甘心,试图在官僚体系内部寻找突破口。
那场在府衙二堂举行的新政问询会,至今想起仍让他感到窒息。下辖的几位知县,无论是老成持重的,还是看似精干的,面对他阐述的“方田均税”之策,回应出奇地一致——沉默,继而是花样百出的推诿。
吴县知县大谈册籍混乱、胥吏不足;长洲知县强调士绅难缠、恐生民变;昆山、常熟等地官员也纷纷诉苦,言语间将“难”字重复了千百遍。而那些积年的户房、刑房书吏,更是人精中的人精,捧着发黄的旧册,引经据典,将简单的政令复杂化,用专业的壁垒将他隔绝在外,态度恭敬,眼神深处却藏着不易察觉的轻蔑与傲慢。
百花厅内与地方乡绅的会面,更是将这种软抵抗演绎到了极致。那些衣着光鲜、气度从容的族长耆老,言辞恳切,道理冠冕堂皇,忧国忧民之态令人动容,但核心意思只有一个:此事难办,历来难办,你徐大人位卑言轻,更办不成,维持现状最好。
一切的努力,都如同拳头打在棉花上,无处着力。他感觉自己被一张无形而柔韧的大网紧紧包裹,越是挣扎,束缚得越紧。他的政令出不了府衙,甚至在这府衙之内,他也像是个被供起来的泥塑木雕,真正的权力和信息的脉络,他丝毫触碰不到。
这种空有抱负却无处施展的憋闷,几乎让他夜不能寐。
终于,在一个辗转反侧的深夜,他起身点燃烛火,铺开信纸,怀着沉重与迷茫,向远在京师的陆仁写信求教。信中,他详细陈述了苏州的困境,官绅勾连的铁板一块,字里行间难掩挫败与焦虑:“……空怀利器,四顾茫然。文谦深恐有负朝廷重托,有负大人知遇之恩……”
等待回信的日子格外漫长。他每日依旧按部就班地去府衙点卯,处理一些无关痛痒的公务,感受着周围那看似恭敬实则疏离的氛围。张璁偶尔遇见他,依旧是那副和煦的笑容,关切地问候几句,却绝口不提新政之事。下面的官吏更是将他视作透明,凡事皆按旧例禀报张知府定夺。徐文谦仿佛成了一个多余的影子,被困在这繁华苏州的官场囚笼里。
半月后,陆仁的回信终于到了。信封很薄,拆开来,只有寥寥数页纸,字迹一如既往的沉稳有力。没有空洞的安慰,也没有给出具体的行动方案,只有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分析与方向性的指引:
“文谦吾兄:来信收悉,苏州之困,早在预料之中。江南积弊,非一日之寒,其势已成,非强力可破。枣强之法,在于‘精准’,然苏州之局,在于‘混沌’。于混沌中求存破局,首在‘明势’。”
“上层之路既阻,何不沉潜向下?官绅所言,未必尽实;册籍所载,未必尽真。真正之情弊,或藏于阡陌之间,隐于黎庶之口。望弟能效格物之法,即物穷理。脱下官袍,暂离府衙,亲赴乡野,访贫问苦。勿惊动地方,勿预设目标,唯耳听之,目视之,心察之。须知,民怨所积,必有缝隙;利益所系,必有裂痕。”
“另,马武驻节浙江,整军经武,锋芒初露。其虽不直接干预地方政务,然国之鹰犬,威慑自在。若遇非常之情,或可借其势,以作敲山震虎之资。然此乃不得已之双刃剑,慎用之。”
“切记,戒急用忍,水滴石穿。望兄于无声处听惊雷。”
读完信,徐文谦久久沉默。陆仁的话,如同在他混沌的脑海中劈开了一道闪电。“沉潜向下”、“即物穷理”、“于无声处听惊雷”!是啊,既然上面的路被堵死,官样文章和乡绅话语都不可信,那么真相,或许就藏在那些被忽视的底层,藏在那些沉默的大多数之中!
他精神一振,立刻开始筹划。他以“巡查各地水利设施、体察今年农情”为名,向张璁做了简单的报备。张璁自然无有不允,甚至还客气地嘱咐他注意身体,仿佛这只是同僚间寻常的关怀。
徐文谦只带了两位从北地跟随而来、绝对可靠的长随,三人都换上寻常的青布直裰,打扮成外出收账或探亲的普通行人模样,悄然离开了苏州城。他特意避开了那些交通便利、靠近州县城池的大镇,选择了几个根据模糊线索和旧册记载中,田亩纠纷较多、赋税缴纳历来存在疑点的偏远乡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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