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三年的盛夏,江南之地被潮湿闷热笼罩。
与福州船厂那充满金属撞击声与海水咸腥的昂扬气象截然不同,新任苏州府同知徐文谦,正陷入一场无声却无比粘稠的战役之中。
他所面对的不是刀光剑影,而是苏州官场与地方士绅织就的一张无形巨网,柔软、坚韧,无处不在。
抵达苏州已近一月,徐文谦深切体会到了何为“人间天堂”背后的暗流汹涌。
他依循官场惯例,首先拜会了顶头上司——苏州知府张璁。张知府在装饰雅致、凉风习习的后衙书房接待了他,态度堪称典范的和煦。
“徐大人年轻有为,在枣强政声卓着,陛下钦点南下,实乃我苏州之幸啊。”张璁捋着修剪整齐的胡须,笑容如同精心丈量过一般,亲切而不失距离,“江南之地,文风鼎盛,物阜民丰,然则……人情世故,也较北方更为繁复。徐大人初来,凡事不必急于求成,当以熟悉情弊、稳慎为先。”
这番话语,表面是关怀提醒,实则是在划定界限,暗示徐文谦莫要轻举妄动,搅乱了苏州府现有的“平静”。徐文谦恭敬应答,表示定当谨慎行事,仰仗府尊指点,心中却已明了,想从这位浸淫官场数十载、深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之道的上司这里获得强力支持,几无可能。
初次试探无功而返,徐文谦转而寻求在官僚体系内部打开缺口。
他正式行文,召集苏州府下辖吴县、长洲、昆山、常熟、吴江等地的知县,以及府衙户房、刑房、工房等主要书吏,于府衙二堂举行新政问询会。
会议那日,二堂内气氛凝重。几位知县皆是科举正途出身,久历地方,早已磨去了棱角。他们身着官袍,姿态恭敬,眼神却游移不定。
徐文谦端坐主位,再次详细阐述了“方田均税勘算法”的精要,分享了枣强县如何通过精准清丈、厘清隐田,最终实现税赋公平、百姓安居、国库增收的良性循环。他言辞恳切,数据详实,希望能激发起同僚们的责任与共鸣。
然而,回应他的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随后便是滴水不漏的推诿与诉苦。
吴县知县,一位姓钱的老举人,率先开口,他语速缓慢,带着浓重的吴音:“徐大人高才,下官佩服。只是……吴县地狭人稠,历来赋役繁重,百姓已是苦不堪言。那鱼鳞图册,自成化年间修订后,便再未大规模重整,册籍混乱,田亩、产权纠葛不清,胥吏人手有限,若强行清丈,非三五年不能竟功,期间恐生事端,下官……实难担当此任啊。”他将“事端”二字说得轻飘飘,却足以让任何意在维稳的官员心头一紧。
长洲知县紧随其后,他更年轻些,言辞却更为圆滑:“徐大人,下官辖区内,士绅云集,诸多田产皆是祖辈传承,历来依惯例缴纳钱粮,相安无事。若骤然更改旧制,触动甚广。前任抚台大人亦曾有意清厘田赋,最终……唉,亦是考量到地方安稳,未敢轻动。下官人微言轻,恐难服众。”他将责任推给了前任和“士绅”,暗示此事超越了他的能力范围。
昆山、常熟等地的知县也纷纷附和,所言无非是“册籍混乱”、“胥吏不足”、“士绅难缠”、“恐激民变”等套话,仿佛事前已统一过口径。他们态度谦卑,甚至带着几分无奈,但那份根植于地方利益共同体的默契与消极抵抗,却表露无遗。
更令徐文谦感到无力的是那些积年的书吏。户房那位姓孙的老典史,头发花白,眼神浑浊,却对各类陈年卷宗、赋役则例了如指掌。他抱来几大本泛黄发脆的旧册,引经据典,从洪武年的《赋役黄册》说到本朝历年关于田赋的补充规定,将简单的是非问题复杂化,用专业的壁垒将徐文谦隔绝在外。他说话慢条斯理,态度恭敬得近乎谄媚,但每一句话都在暗示:此事历来如此,牵涉万千,动不得,也动不了。
“徐大人明鉴,非是小吏等不愿效力,实是兹事体大,牵一发而动全身。譬如这‘累进田产税’,听起来是善政,然则如何界定‘累进’之阶?田有肥瘠,户有大小,一旦执行,标准难以划定,必致纷争不断,讼庭若市啊……”孙典史摇着头,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
首次官场问询,便在这样一种看似客气、实则冰冷的氛围中草草收场。徐文谦感觉自己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处着力。他清晰地认识到,苏州府的官僚体系,从上至下,已经与地方势力形成了稳固的利益同盟,他们或许内部亦有矛盾,但在对抗来自朝廷的、可能触动他们根本利益的改革时,立场却出奇的一致。
官方渠道走不通,徐文谦决定剑走偏锋,直接面对地方势力的真正主宰者。他广发请柬,邀集苏州府内有影响力的各大宗族族长、致仕官员、富甲一方的乡绅耆老,至府衙旁的百花厅议事。
是日,百花厅内冠盖云集,香气袭人。来的皆是苏州地面上真正掌握资源与话语权的人物。他们或身着绸缎常服,或穿着象征功名的襕衫,个个气度雍容,彼此寒暄,谈笑风生,仿佛参加的只是一场寻常的文酒之会,而非可能决定地方未来走向的严肃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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