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一年的深秋,北京城的寒意渐浓。
然而,一种更加炽热、更加躁动不安的气息,却如同地下奔涌的岩浆,在帝国的心脏地带积聚、翻腾。
国子监,这座承载着天下士子梦想与帝国文脉的庄严学府,今日成为了整个大明目光汇聚的焦点。
大殿之外,天色尚未破晓,已是万头攒动,来自十五省的举子们青衫如潮,将宽阔的广场及邻近街巷堵得水泄不通。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扞卫道统的激昂,有对异端的好奇,有对前程的焦虑,更有对这场前所未有思想对决的殷切期盼。
在这片青衫的海洋中,不乏一些日后将光耀史册的身影。
苏州才子唐寅,依旧是一副落拓不羁的模样,手摇折扇,与挚友祝允明(祝枝山)、文徵明站在人群稍外围处,看似随意点评,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敏锐的洞察。
浙江狂士徐祯卿则更为直白,在与同乡激烈争论,言语间对新学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兴趣,引来周遭保守士子的侧目与鄙夷。
更多的,是那些面容被寒风吹得发红、眼神中交织着迷茫与坚定的普通读书人,圣贤之道是他们的信仰与晋身之阶,任何可能动摇其根基的风波,都足以让他们心神不宁。
与这肃杀学术氛围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大殿广场边缘悄然出现的一排崭新棚户。
棚檐下悬挂着醒目的横幅:“西山格物学会·经筵辩议观摩助兴展”。棚内陈列,可谓光怪陆离:晶莹剔透的“明镜阁”眼镜(旁附小字说明其光学原理与适用症候),洁白胜雪的“糖芳斋”白玉糖,质地匀净的西山精造纸张,甚至还有微缩的蜂窝煤炉模型与坚硬的水泥样品。
最引人驻足的,当属一个冒着腾腾热汽的大铜桶,旁边立着“西山特饮·珍珠奶茶”的招牌,几名身着整洁短褂、训练有素的西山伙计,正笑容可掬地向围拢过来的人群免费派发小杯试饮。这浓郁的市井商贾气息,与大殿的庄严肃穆形成了尖锐而奇异的并置,仿佛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在此刻强行碰撞、交织。
辰时初刻,悠扬而沉重的钟声自大殿内传出,压过了广场上的喧嚣。
朱漆殿门缓缓洞开,身着各色官袍的朝臣、勋贵、翰林学士以及特邀的大儒名士,神情肃穆,鱼贯而入,依序落座。
大殿中央,东西两侧辩席早已设好。
东侧席上,以国子监祭酒储巏、詹事府少詹事王鏊、礼部右侍郎张升为首,十数位当世理学泰斗、清流领袖正襟危坐,人人面色凝重,如临大敌,仿佛即将守护一座不容侵犯的精神圣城。
西侧席上,则显得形单影只,仅有陆仁一人。他今日特意未着绯袍官服,只一袭朴素的深青色儒生襕衫,神色平静如水,目光清澈而坚定。他身前的案几上,除文房四宝外,便是几摞书籍和几件看似简单却意涵深远的物事:一个黄铜杠杆与滑轮组、一块晶莹的玻璃棱镜、一只小瓷罐(内盛碱性溶液)。
司礼监掌印太监萧敬与几位内阁大学士端坐上位,代表天子莅临。礼部尚书马文升立于主位之前,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响彻大殿:
“肃静!今日经筵辩议之会,乃奉圣意,为辩明学术源流,以息物议,以正士心。
望双方就格物新学与圣贤正道之异同、利弊,各抒己见,以理服人。言辞需恪守礼度,论据需实事求是。辩议,开始!”
马文升话音甫落,东席一位性如烈火的监察御史便按捺不住,霍然起身,戟指陆仁,声若洪钟:“陆仁!尔编撰妖书,鼓吹异端,以蛮夷符号乱我华夏算学正统,以奇技淫巧亵渎我先贤格物致知之本意!尔之所谓‘格物’,只知穷究器物形骸之末,全然背离‘穷天理、明人伦、致良知’之根本!此乃舍本逐末之举,足以坏人心术,误国殃民!尔可知罪?!”
这开场白,火药味十足,直接将陆仁之学定性为异端邪说,引发了殿外通过特定渠道听闻的士子们一阵骚动,不少保守者高声附和。
陆仁从容离席,向四方微揖,声音平稳有力,不见丝毫波澜:“这位大人,符号之用,贵在便捷高效。算筹、珠算,亦是我先民智慧所创之工具。若‘格数’能助户部更快厘清天下钱粮,助兵部更准核算军饷器械,助河臣更精测量土方水文,省时省力,利国利民,取其长而用之,有何不可?至于格物,”他顺手拿起那枚玻璃棱镜,走到殿中一束透过窗棂的日光下,轻轻调整角度,一道微小却清晰绚丽的七色彩虹便投射在光洁的地面上,“格此一镜,可知寻常白光,内蕴七色。此非幻术,乃光之本性,物之自然之理。格之,方能知其所以然。若进而能据此理磨制透镜,助人观星测远,医者察微入细,此岂非格物之功,利民之实?相较于面竹七日,穷思至病,其法虽异,其求‘理’之心,或可相通?其泽被生民之效,或更直接?”
他以具象的实验回应空泛的指责,顿时让殿内外一部分注重实际的士子陷入了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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