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谬!”王鏊立刻起身,面色沉峻,引经据典,直攻核心,“陆侍郎休要混淆视听!朱子有云:‘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格物之终极,在于通过‘即物’而‘穷’那超越具体形器、统摄宇宙万有之‘太极’、‘天理’!进而诚意正心,修身齐家,以至治国平天下!此乃内圣外王之道!尔之格物,止于形而下之器用,所得不过皮毛之‘术’,于那形而上的、关乎心性道德的‘道体’全然无涉,甚至有意回避!此非‘得鱼忘筌’,‘买椟还珠’而何?长此以往,必使学者徒具巧技,而丧其仁心,国将不国矣!”
这番论述,高屋建瓴,牢牢占据儒家道德哲学的制高点,立刻赢得了东席一片由衷的赞同之声,殿外不少笃信程朱的举子更是激动不已,觉得王鏊说出了他们的心声。
陆仁心知已触及最根本的哲学分歧,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全场,朗声回应,试图将辩论拉回到一个更广阔的视野:“王大人阐发朱子之义理,精深微妙,陆某受益良多,不敢妄加驳斥。然,陆某有一愚见,欲求教于诸位大贤:那统摄万有、至高无上之‘天理’,玄之又玄,当以何途‘穷’之?仅凭静坐冥思?或效古人格竹,直至形销骨立?若人人所求之‘天理’皆藏于方寸之心,为何千载以来,于应对水旱蝗瘟、强兵富国、普惠民生之诸多‘实理’,进展维艰?黄河依旧泛滥,边关屡遭侵扰,黎民时遇饥寒?”
他略微停顿,让问题沉入众人心中,继而提高声调:“陆某绝非轻视心性修养之功,更不敢否定道德人伦之重。然窃以为,认知‘天理’之途,或可双轨并行:一者向内,反求诸己,明心见性;一者向外,探究自然之律,万物运行之则。此二者,非但非水火不容,反而应相辅相成,相互印证!知五谷生长之周期律(物理),方能更好地施行仁政,使民得饱暖(天理之彰显);明力学杠杆之省力原理(物理),方能更有效地兴修水利、筑城安疆,实打实地造福于民(天理之运用)。若只空谈形而上的天理,却对形而下的、关乎国计民生的实理漠然置之,甚或斥为‘末技’,如此‘天理’,岂非成了空中楼阁?于江山社稷之稳固,于百姓苍生之福祉,究有何益?”
这番“天理”与“实理”并提、强调其相互印证的论述,巧妙地将陆仁的“格物新学”从单纯的“奇技”提升到了可与传统理学进行哲学对话的层面,试图打破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殿外的人群中,出现了明显的分化,窃窃私语声四起,不少举子面露沉思,尤其是那些来自基层、深知民间疾苦者。
一位以博学强记着称的翰林学士立刻抓住一个具体论点发起攻击:“陆侍郎此言差矣!尔书中妄言‘地或为球形’,此乃违背圣贤经典之谬论!《周髀算经》明载‘天象盖笠,地法覆盘’,历代先贤皆遵此说。尔竟敢质疑?”
陆仁并未动怒,反而微微一笑,再次举起那枚棱镜:“大人,请看这光影变幻。光经此镜,色散为虹。此非我陆仁妄言,乃物之本性使然,人人可验。圣人先贤,智慧如海,然其所处时代,未见此镜,故未言此理。圣人亦未曾扬帆远航,亲见海平面远端船只桅杆渐次出现之景。”他放下棱镜,语气转为恳切,“我等敬仰圣人,是敬仰其追求真理之精神,继承其‘格物致知’之志向,而非将其每一句话都奉为万古不变之金科玉律。天地浩渺,奥秘无穷,我辈后人,正当继往开来,运用新的方法,不断拓展认知之边界,探索未知之领域,此方是对圣人最好的告慰与发扬!若画地为牢,固步自封,岂非辜负了圣人‘日日新,又日新’之教诲?”
他以一个小实验和逻辑推理,再次化解了基于经典文本的机械攻击,展现了实证与理性思考的力量。
辩论越发白热化。东席诸公依仗深厚学养,引经据典,纵横捭阖,从“华夷之辨”到“义利之辩”,从“祖宗成法”到“世道人心”,攻势如潮。陆仁虽势单力孤,却始终沉着应对,或避实击虚,或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或用一个简单的实验演示,或用严密的逻辑层层剖析,更不断强调其学问“经世致用”、“实证求真”、“利国利民”的鲜明导向。当他详细列举西山格物在黄河固堤、新军火器、蜂窝煤惠民、通州漕运疏浚等方面的具体成效时,许多士子的心态发生了微妙变化,尤其是那些并非出身豪族、对民生多艰有切身体会的举子,开始觉得陆仁所言似乎更接地气,更解燃眉之急。
就在辩论趋于胶着、双方精神高度紧张之际,一直静坐于西席后方旁听的王阳明,忽然长身而起。他并未走向辩席中央,而是面向东西两方及全场,朗声提出一个看似简单却直指核心的问题,声音清越,穿透了整个大殿的喧嚣:
“今日之辩,关乎格物,纷繁复杂。然阳明有一惑,积郁已久,求教于双方大贤:无论格竹以求理,抑或格器以致用,其最终所求之‘理’,究竟在于外物,还是在于吾心?若理在外物,吾心作为一面镜子,如何能确保所映照之影像,即为物之本来面目,而无丝毫扭曲?若理在吾心,则又如何避免人人师心自用,各执一词,最终落入主观空疏,而无客观标准可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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