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格物学院内,原本充斥着金属敲击与蒸汽轰鸣的喧嚣,似乎因这位青衫学子的到来而稍稍沉淀了几分。
陆仁将王阳明引入一间静室,此室不同于别处的工坊,四壁书架上并非皆是匠作图谱,反而摆放着诸多经史子集,亦有陆仁正在编撰的《初级算术》、《初级物理》手稿。室中一张宽大木案,上设文房四宝,亦有炭笔、规尺、算盘,甚至还有一个简易的天球仪和一副陆仁自制的世界地图草图。
此处堪称陆仁融合中西、思索学问的静思之所。
二人分宾主落座,有仆役奉上清茶。茶香袅袅,暂时驱散了王阳明一路的风尘。
“伯安兄远道而来,一路辛苦。”陆仁率先开口,语气温和,“在京中时,常听王华老先生提及伯安兄才思敏捷,志存高远,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他提及王华,既是事实(王华作为翰林前辈,对陆仁确有照拂),亦是为了拉近关系。
王守仁(阳明)忙欠身道:“陆侍郎过誉。家父亦常赞侍郎乃国之栋梁,格物兴利,实学惠民,开千古未有之新局。晚生钦佩不已。”他言辞谦逊,但目光清澈,并无寻常士子见到高官时的谄媚或畏缩,只有纯粹的对学问和求道的专注。
寒暄过后,王阳明似乎有些按捺不住,他饮了一口茶,便放下茶盏,目光灼灼地看向陆仁,开门见山道:“实不相瞒,陆侍郎,晚生此次冒昧来访,实是因心中积郁一疑团,百思不得其解,游学四方,访师问友,亦未能豁然。近日抵京,闻西山格物之名,如雷贯耳,更听闻侍郎乃此间灵魂人物,故不揣冒昧,特来请教,还望侍郎不吝赐教。”
陆仁心中一动,已知其意,却仍温和道:“伯安兄请讲,陆某才疏学浅,若能参详一二,必不敢藏私。”
王阳明深吸一口气,眉宇间凝聚着一股深深的困惑与执拗,他沉声道:“晚生所惑,仍在‘格物’二字。”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思绪已然飘回那段困扰他许久的经历:“昔年,晚生读朱子之书,深信‘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欲成圣贤,必即物而穷其理。于是,曾于官署之中,面对庭前翠竹,效先贤格物之功,凝心静观,穷究其理。然一连七日,殚精竭虑,非但未曾格得竹中之理,反致劳思成疾,一病不起。”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往事不堪回首的苦涩:“自此,晚生便心生大疑。朱子所言‘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豁然贯通,终明天下之理’,此法门,果真为通往圣贤之坦途否?若格竹尚且如此之难,天下万物,纷繁复杂,何年何月方能格尽?若物物皆需如此去格,人生有限,而知无涯,岂非殆哉?”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望向窗外那隐约可见的高耸烟囱和传来轰鸣的方向:“然而,近日闻西山之事,见侍郎所行之事,似又另辟蹊径。侍郎亦言‘格物’,却非枯坐冥思,而是动手实作,观测记录,制器利用。这‘铁牛’巨力,透明玻璃,皆由此出。此等‘格物’,与朱子所言‘即物穷理’似乎同出一源,却又南辕北辙。晚生观之,困惑更甚!究竟何为‘格物’之真义?格物之功,究竟在于内向的心性涵养,还是外向的物理探求?其最终所求,是内在的‘天理’朗现,还是外在的‘技艺’精通?此二者,是殊途同归,还是根本歧路?望侍郎为我解此惑!”
这一番话,可谓掷地有声,将他多年来的迷茫和盘托出,也直指宋明理学内部的核心分歧,更是对陆仁所代表的“新格物”之路的直接质询。
陆仁静静地听着,心中却是波涛汹涌。
他面对的不是一个普通的学子,而是一位正在艰难探索自身哲学道路的未来思想巨擘!他深知王阳明未来将开创“心学”,提出“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的伟大学说,其出发点,正是对朱熹“格物”方法的深刻怀疑和超越。
而自己,一个来自后世的工科灵魂,所践行的“格物”,恰恰更偏向于外在的、实证的、求效用的自然科学研究。这两条路径,在哲学根基上确实存在巨大差异。
陆仁没有立刻回答。他沉吟了片刻,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自己编写的《初级物理》手稿,放在案上,又指了指窗外。
“伯安兄之惑,可谓切中肯綮,直指根本。”陆仁缓缓开口,神色郑重,“朱子之言,求的是超越形而上之‘天理’,是万物存在之终极依据与道德本源。其格物,是‘因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最终目的,是豁然贯通,把握那统摄万物的‘一理’,从而涵养心性,成就圣贤人格。此法门,重在内省、思辨、融会贯通。”
他话锋一转,指向窗外:“而西山之所行,依陆某浅见,或可称之为‘格物’之另一途。其所格之‘物’,更重形而下之具体器物、自然现象。其所求之‘理’,并非那统摄一切的终极天理,而是此物之所以为此物、此现象之所以发生之具体规律、机制与数量关系。譬如蒸汽之力,我所求者,乃其压力、体积、温度变化之关联,乃其如何转化为机械动力之具体过程。此法门,重在观察、实验、测量、验证、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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