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学员们对这两本装帧简单、却散发着油墨清香的册子感到十分好奇。尤其是封面上那醒目的“初级”二字,让他们有些不解——自己好歹也识文断字,甚至有些还粗通经义,为何还要学“初级”?
然而,当他们翻开书页,立刻被一种全新的表达方式吸引住了。清晰的“格数”符号、简洁的公式、直观的图示、以及那些要求他们亲手去试一试的“实验”!这完全不同于他们以往读过的任何一本圣贤书或匠作图谱。
“先生,这‘格数’写起来果真简便!”
“原来用力的大小不仅可以感觉,还能用砝码来比较测量?”
“两个铁半球竟然真的被‘气’压住了,八匹马都拉不开?这…这气竟有如此巨力?”
“同样重的石头,体积不同,为何在水中沉浮不一样?”
实证堂内,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好奇宝宝乐园。学员们根据书中的指导,兴致勃勃地动手制作简易天平、测量杆、滑轮组、杠杆、浮力秤……他们一遍遍地重复着实验,验证着书中的每一个结论。当实验结果与书中所写完全吻合时,他们眼中迸发出恍然大悟的明亮光彩,发出阵阵惊叹。那种通过亲手实践、确凿无误地掌握了一个自然规律所带来的成就感和愉悦感,是死记硬背任何圣贤之言都无法给予的。
格物学院迎来了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教学革命。学习不再仅仅是听讲和模仿,而是变成了观察、提问、假设、实验、验证、总结的完整过程。学员们的思维被极大地激活了,他们开始尝试用书中的原理去解释生活中遇到的各种现象,甚至有人开始对蒸汽机的某些细节提出改进的设想,虽然稚嫩,却方向正确。
陆仁穿梭于实证堂,看着这群年轻的头脑在他的引导下迸发出思维的火花,感到无比的欣慰。他知道,《中级》和《高级》的教程将逐步引入更复杂的代数、几何、三角学、运动力学、热力学乃至初步的化学知识,道路漫长且艰难,但第一步,已经坚实迈出。一套基于实证和逻辑的、全新的知识体系,正在西山的土壤里悄然生根发芽。
就在学院上下沉浸在这场知识革新的热潮中时,一日下午,门子匆匆来到实证堂外,找到了正在指导学员进行浮力实验的陆仁。
“禀大人,西山辕门外,有一年轻书生求见。”门子恭敬地说道。
陆仁正专注于一个学员关于“空心铁船为何能浮”的提问,头也没抬,随口问道:“可问了姓名、籍贯、来意?”
“问了。那人约莫二十出头年纪,穿着朴素青衫,风尘仆仆,自称姓王,名守仁,字伯安,浙江余姚人士。说是…说是游学至此,听闻西山格物之名,特来拜访请教。”门子如实回报。
“王守仁?”陆仁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觉得有些耳熟,一时却未深想。每日前来西山拜访求见的人络绎不绝,有官员、商人、工匠、学子,他大多交由沈默、赵德柱或学院管事去接待。一个游学的书生,似乎并不值得他亲自出面。
他正欲让门子将其引至偏厅,由一位教员接待便可,话未出口,脑海中却如同闪电划过夜空般猛地一亮!
王守仁?字伯安?浙江余姚?!
难道是……历史上那位创立“心学”,提出“知行合一”、“致良知”,深刻影响了后世数百年的圣贤——王阳明?!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陆仁的心脏猛地一跳,手中的炭笔“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他豁然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与强烈至极的好奇。历史上的王阳明,此时应该还在钻研程朱理学,格竹子的经历或许已有,龙场悟道则远在未来。他怎么会对“格物”感兴趣,并千里迢迢找到西山来?
“你…你再说一遍,他叫什么?”陆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门子被大人的反应吓了一跳,赶紧重复道:“回大人,他说他叫王守仁,字伯安。”
瞬间,所有关于这位心学大师的记忆涌上心头。陆仁再无迟疑,立刻对身旁的学员交代了几句,便对门子道:“快,前面引路!我亲自去迎!”
他整理了一下因为实验而稍显凌乱的衣袍,压下心中的波澜,快步向着西山辕门走去。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格物学院内的喧嚣和蒸汽机的轰鸣似乎都在身后远去。
他很好奇,这位未来的心学圣人,此时来到他这处处讲究“实证实算”的格物之地,究竟所为何来?两人的相遇,又将碰撞出怎样的思想火花?
走到辕门口,只见一个身着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裰、身形清瘦、面容略显疲惫却眼神格外明亮的年轻人,正静静地站在那里,好奇地打量着辕门上“西山兴业总局”那块御笔亲题的匾额,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蒸汽机的低沉轰鸣。他气质沉静,眉宇间却有一股掩不住的聪慧与执着之气。
见到陆仁在一众随从簇拥下快步出来,那年轻人立刻收敛目光,整理衣冠,上前几步,从容不迫地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儒生礼:
“学生浙江王守仁,冒昧叨扰,久闻陆侍郎格物致用,名动寰宇,心向往之,特来拜见请教。唐突之处,还望海涵。”
声音清朗,不卑不亢。
陆仁停下脚步,仔细打量着这位历史上鼎鼎大名的人物,此刻还只是一个充满求知欲的年轻学子。他深吸一口气,还了一礼,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
“伯安兄不必多礼。陆某也是久闻余姚王守仁才学之名,今日得见,幸何如之!此处不是说话之地,还请入内一叙。”
两位各自代表着不同思想路径、却都将深刻影响时代的人物,在这西山落日余晖的映照下,完成了他们的第一次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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