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仁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诚恳地看向刘大夏,留意着他的反应。
刘大夏原本平和的面容,在听到“郑和”、“宝船”、“海图”等词时,微微一凝,那双锐利的眼睛微微眯起,掠过一丝极为复杂的神色,似是追忆,似是感慨,又似有难言之隐。他并未立刻接话,只是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几不可闻的轻响。
值房内的空气仿佛悄然凝滞了数息。
陆仁心中了然,知道自己触及了关键之处。他继续以探讨学问、惋惜遗产的语气,小心翼翼地说道:“可惜如此盛举,后世竟未能延续。那些珍贵的海图、档案,也不知流落何方,甚至…听闻年代久远,多有损毁遗失,实在令人痛心疾首。想我大明,海疆万里,若能承继此航海遗泽,于巡缉海防、互通有无、宣威海外,乃至应对近年东南沿海偶有躁动的倭寇疥癣之疾,或许都能多几分从容与底气。老大人历事多朝,执掌过兵部职方,见闻广博,不知…可知晓这些旧档之下落?哪怕只剩断简残篇,亦是窥探当年航海伟业、或许于今日仍有借鉴意义的瑰宝啊。”
陆仁的话语,充满了对历史损失的遗憾和对国家海防利益的关切,将自己探寻海图的目的包裹得合情合理。
刘大夏停下敲击桌面的动作,抬起眼,目光深邃地看了陆仁一眼,那眼神仿佛要穿透他的内心,衡量他这番话背后的真实意图。沉默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岁月的沧桑:
“郑和下西洋…确是旷世之功,彰显国威,沟通中外,然其耗费之巨,亦非常制所能久持。永乐之后,国力渐敛,此类远航便难以为继了。至于那些海图、造船图样、航行日志…”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哪些能说,该怎么说。
“其下落,确是一言难尽。”刘大夏的声音压得较低,带着一种叙述往事的沉缓,“老夫当年在兵部职方司,确曾接触过一些旧档。彼时库中所存,已非全璧,历经搬迁、保管不善,颇有散佚虫蛀。且年月久远,许多记录与当下海疆情形,恐难完全契合。”
他先是确认了档案不全、散佚的事实,与外界传闻部分吻合,但接下来话锋一转:
“然,外界所传,说什么老夫将其付之一炬,”刘大夏脸上露出一抹清晰的讥诮与无奈,摇了摇头,“此乃不经之谈,徒惹笑话。老夫彼时一职方司郎中,岂有权柄、又岂会行此狂悖之事,擅自焚毁国家重要图籍?纵有争议,亦当奏请圣裁,此乃为臣之本分。此等谣诼,无非是宵小之辈或不明就里者,以讹传讹,将库档自然损毁之责,推于老夫身上罢了。”
陆仁立刻表现出应有的震惊与愤慨:“原来如此!下官亦觉此事匪夷所思,老大人公忠体国,怎会行此不智之举?定是小人构陷,流言可畏!实在令人不齿!”
刘大夏见陆仁反应如此,神色稍霁,显然这番信任让他心中积年的郁气稍散。他微微颔首,继续道:“不过,那些档案图籍,也并非全然湮灭无踪。”
这一句,让陆仁的心猛地一跳,屏息凝神。
只听刘大夏缓声道:“当年龙江宝船厂遣散之后,一部分最有经验的老师傅,其后人或有仍在南京工部辖下的造船厂坊效力者,虽宝船巨舰不复再造,然其家传的手艺、口耳相传的诀窍,或许还有些许残存。至于海图…”
他沉吟了片刻,仿佛在记忆中搜索:“完整的海图总集,恐确实难觅了。但当年每次航行,皆有分图、副本地存在。或许,在南京兵部、福建市舶司的旧档案库房里,还能找到一些残片。甚至,老夫依稀记得,当年曾有言,为防不测,某些特别重要的航道详图,另有秘藏之处,非至高层级不得与闻。此事年代久远,真伪难辨,老夫亦只是偶闻一说罢了。”
信息量巨大!陆仁强压住心中的激动。刘大夏不仅澄清了冤屈,更指出了两条至关重要的线索:南京的匠人后裔可能保留着部分造船技艺;海图可能并未完全毁灭,而是有残片存于南京、福建等地,甚至可能有秘密备份!
“原来…竟还有这等内情…”陆仁适时的表现出惊喜与恍然,“多谢老大人为下官解惑释疑!如此说来,先人的智慧结晶,或许并未完全断绝?”
刘大夏审视着陆仁,见他眼神热切,却并无狂妄之色,沉吟道:“探寻此事,如大海捞针,望你心中有数。即便寻得一二,时移世易,沧海桑田,其效用亦不可过于乐观。眼下朝廷重心,仍在北虏与河漕,海疆之事,非急务,亦需慎之又慎,不宜大肆声张,以免徒惹非议,或启不当之窥伺。”
这是委婉的提醒、告诫,但也是一种默许——默许他可以去悄悄寻找,但必须低调,且不要抱太大希望,更不要因此生出事端。
“下官明白!谨记老大人教诲!”陆仁心中豁然开朗,再次深深一揖,“下官并非欲效仿旧事,劳民伤财。只是觉得,前人心血,若能寻得片羽吉光,或于今日理解海疆、巩固海防、乃至与海外诸国谨慎交往,皆能有所借鉴。格物之道,亦贵在承前启后,推陈出新。”
刘大夏点了点头,似乎对陆仁的这个态度还算满意:“你若真有心,或可借格物院采买物料、交流匠艺之名,行文南京工部、兵部,或咨问福建巡抚衙门,或许能有所发现。但切记,分寸二字,至关重要。”
“是!下官定当谨慎行事,绝不敢辜负老大人的指点与期望!”陆仁郑重承诺。
又闲聊了几句关于蔚州新军操练和边备的话题后,陆仁见刘大夏案头公文如山,便知趣地告辞离去。
走出兵部衙门,秋阳正好,陆仁的心情却如同波涛暗涌的大海。刘大夏不是历史的罪人,而是钥匙的保管者之一,虽然他给出的线索依旧模糊,却无疑指明了方向!
南京的匠人后裔,福建市舶司的旧档案,可能存在的秘密备份… 这些词在他脑中盘旋。
寻找失落的海图与造船技艺,这条看似渺茫的路,终于不再是毫无头绪。
接下来,该如何巧妙地、不引人注目地启动这项搜寻工作?
他需要好好筹划一番。而这一切,都必须隐藏在西山日益庞大的产业运作和格物院日常研究的光环之下,悄然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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