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堂数学课接近尾声,午后炽烈的阳光透过教室陈旧斑驳的铁窗,在泛黄的三角函数挂图上切割出几道锋利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微尘,粉笔灰在光柱中无声飘落。
教室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只有笔尖在粗糙纸张上疾速划过的沙沙声,清晰可闻。应届毕业生们全都埋头伏案,争分夺秒地在演算纸上涂写,为即将到来的毕业考试做着最后冲刺。
陈平正全神贯注地在草稿纸上勾勒复杂的几何辅助线,试图解开一道难题,突然,班主任张老师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这片寂静:
“陈平,出来一下。”
他猛地抬起头,循声望去,只见张老师正伫立在教室门口。她三十多岁的脸庞上,此刻却写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金丝眼镜片后的眼神闪烁不定,带着一种罕见的沉重,袖口还残留着未拍净的粉笔灰。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陈平的心,他心头一紧,放下手中握得温热的铅笔,在同学们疑惑或探寻的目光中,默默地跟随张老师走出了教室。
空旷的走廊里寂静无声,只有远处操场上传来的隐约欢笑声,像隔着水面传来,更衬得此处的凝重。
张老师将他带到楼梯拐角一处僻静的角落,避开可能的视线。她动作有些滞涩地从随身携带的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递到陈平面前,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沙哑:
“拿着,这是你的休学证明。”
陈平完全愣住了,像被无形的重锤击中。
他下意识地接过那张薄薄的纸片,指尖触碰到纸张冰凉边缘的瞬间,竟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一个鲜红刺目的印章赫然烙印在纸面上,清晰地标注着日期——2010年10月25日,正是今天。
“你父亲,”张老师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不忍:
“在工地出了事故,受了重伤……脊椎严重受损,医生说是……下肢高位截瘫。家里现在,真的急需你回去支撑。”
她深深地叹息一声,那叹息里充满了沉甸甸的惋惜:
“不是学校不想留你,是你母亲……她昨天深夜打电话来,声音都哑了,说家里实在……实在撑不住了。你弟弟妹妹年纪都还太小,家里现在……需要一个能顶事的男人。”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聚勇气,然后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陈平单薄的肩膀,语气努力维持着温柔,却掩不住其中的艰难与不忍:
“你是个非常优秀的学生,老师真的……真的很舍不得你。但家里现在这种情况,作为家里的长子,陈平,这份责任……你必须得扛起来。”
陈平只觉得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紧发痛,他死死地低着头,盯着自己磨损的鞋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胸腔里翻涌着难以名状的酸涩。
张老师凝视着他低垂的头顶和紧握的拳头,眼中涌动着更深的不忍,最终,她只是再次轻叹一声,声音放得更轻:
“去收拾东西吧,下午就能办好所有手续。先休学一年,记住,一定要抽空学习,课本都带上。我们学校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欢迎你回来参加下一年的高中毕业考试。”
陈平默默回到教室,在少数同学诧异的目光中,沉默地收拾好书包和住了几年的住校被褥。
当他背着沉重的行囊走出校门时,午后的阳光正透过道路两旁高大的梧桐树梢,洒下满地斑驳摇曳的光影。
他忍不住停下脚步,回望那熟悉的校园红墙,几个平时要好的同学正挤在教室窗口,用力地向他挥手告别,脸上写满了惊讶和不舍。
一股强烈的眷恋和失落瞬间涌上心头,堵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然而,想到家中瘫痪在床的父亲、心力交瘁的母亲和年幼懵懂的弟妹,他只能狠狠心,咬紧牙关,将那份不舍死死压回心底,迈开脚步,坚定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家,此刻不再是温暖的港湾,而是需要他去支撑、去战斗的地方。
推开那扇熟悉的、发出吱呀呻吟的家门,陈平一眼就看见母亲佝偻着背,在狭窄院子里一个破旧的洗衣盆前用力地搓洗着衣物。
盆里的水已经浑浊不堪。听到门响,母亲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中先是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慌,随即又迅速低下头,仿佛想掩饰什么,双手更加用力地揉搓着盆里那件浸透了油污和灰尘的、父亲曾经的工作服,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妈,”陈平站在门廊的阴影里,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紧,“你今天……没去酒店上班?”
“嗯,没……没去。”母亲的声音闷闷地从低垂的头颅下传来,带着明显的闪躲和慌乱。
陈平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
“妈,别瞒着我了。张老师……已经把家里的难处,都告诉我了。”
母亲搓洗的动作骤然停顿,身体僵住了片刻,随即,她像是被按下了某个开关,又像是上了发条的玩偶,更加快速地、机械地搓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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