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检中心特有的消毒水气味钻进鼻腔时,李工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这是省人民医院新建的体检大楼,第十一年,他依然在这个初冬的早晨站在这里。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冷白灯光均匀洒下,队伍安静地向前蠕动,像一条训练有素的传送带。他捏着手里那张印有“XX电力设计院”抬头的体检表,纸张边缘已被手心的汗浸得微软。
“李工,今年又碰上了。”前面排着的背影转过身,是系统室的李工,名字和他一样,院里为了区分,一个叫“大李”,一个叫“小李”。他是那个“大李”。
“是啊,一年一次。”大李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视线越过小李的肩膀,他看到前方电子屏上滚动的红色字幕:“欢迎XX
电力设计院职工莅临体检”。
“莅临”。他心里咀嚼着这个词。设计图纸上,他们用“建议”“宜”“必须”,词汇精准,关乎力与安全。而在这里,语言是客套而疏离的,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关怀。
队伍挪动,他走进了耳鼻喉科的检查室。女医生很年轻,口罩上一双眼睛平静无波。
“坐。”
他坐下。冰冷的额镜探入耳道,光线刺入深处。
“平时在什么环境工作?”医生例行公事地问,声音隔着口罩,有些模糊。
“办公室。画图。”他言简意赅。
“噪音环境待过吗?”
“年轻时……常跑野外,电站工地。”他回答,感觉到耳道里那点冰凉似乎更重了些。那些记忆随着话语翻腾起来——震耳欲聋的发电机,巨型涡轮机的轰鸣,山谷里架设高压线路时,风扯着电线发出的尖锐哨音。那些声音,曾经是青春的伴奏,如今都沉淀在鼓膜深处,成了需要被检查的“历史”。
医生“嗯”了一声,没再多问。检查完,在体检表上划了个勾。
“没事,听力正常。”
他道了谢,起身离开。正常。每年的体检报告上,最多的就是这两个字。它们像一枚枚合格的印章,盖在他作为“工程师”这个零部件的使用说明书上。
接下来是眼科。视力表上那大小不一的“E”字,像一个个抽象的断路器符号。他熟练地比划着方向,1.0,和去年一样。但医生指着眼底照相的片子,用一种探讨技术参数般的口吻说:“视神经乳头边界清晰,血管走向尚可,就是……用眼过度了吧?眼压稍微偏高一点,注意休息。”
他盯着那张色彩诡异的眼底图像,那蜿蜒的血管,像极了他上周刚审核完的那张变电站电缆沟布置图。只不过,图纸上的线路是鲜红的,这里的血管,在影像里呈现出一种疲惫的紫红色。每天超过十小时面对电脑屏幕,那些无穷无尽的线路图、结构图、三维模型,原来不止印在视网膜上,也刻进了这眼球的最深处。
内外科的检查总是最快。身高、体重、血压,一串数字被护士迅速填进表格。躺上检查床,冰凉的听筒在胸口移动,医生的手指在腹部按压。
“肝区有点厚啊,”医生随口说,“脂肪肝?去年有吗?”
他愣了一下,“好像……有点。”
“控制体重,少喝酒。”医生记录着,语气没有波澜。
他想起设计院里那些应酬,为了项目,为了评审,一杯杯下肚的,何止是酒,是燃料,是让项目这台机器运转起来的润滑剂。还有无数个加班到深夜的晚上,手边那碗泡面,或者食堂打来的、早已凉透的盒饭。他的身体,像一座长期超负荷运行、却疏于保养的变电站。
抽血窗口排着长队。他看着前面年轻的同事面不改色地伸出手,护士一针见血,暗红的血液迅速充盈采血管。轮到他时,他挽起袖子,小臂因常年伏案显得有些松弛。橡胶管扎紧,血管凸起,针尖刺入的瞬间,他微微蹙眉。血流速度似乎慢了些,护士轻轻调整着针头角度。他移开目光,望向窗外。医院楼下的小花园里,几棵老银杏树正满树金黄,在灰蒙蒙的天空下,亮得有些不真实。他想起去年体检,好像也是看到这片银杏,那时叶子还没这么黄。
最让他心怀忐忑的,永远是胸片室和B超室。那是能窥见内部真相的地方。
胸片室的门厚重,隔绝了外面的嘈杂。他按照要求,抱住冰冷的机器,深吸一口气,屏住。瞬间的寂静里,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X光穿透身体,在底片上留下骨骼与脏器的灰度影像。他总会无端想起那些给重要管道、设备拍下的工业探伤片,寻找着肉眼看不见的裂纹与瑕疵。此刻,他自己成了被检测的物体。
B超室更是如此。耦合剂带着强烈的凉意涂在腹部,探头在皮肤上滑动、按压。医生盯着屏幕,不时敲击键盘,记录数据。他努力想从医生毫无表情的脸上读出些什么,是泥沙样的沉积,是囊性的阴影,还是某个数值超过了临界点?屏幕是侧对着他的,他只能看到一片晃动的、灰白相间的模糊图像,如同没有校准好的雷达显示屏。他觉得自己像一台被接入了诊断仪的设备,运行日志正被逐一读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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