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光，是这深夜里唯一活着的、却也是最沉默的东西。
它把孙铭的影子投在墙上，放大，变形，随着灯焰偶尔的跳动，那影子也跟着微微颤抖，像一个不堪重负的巨人，随时会垮塌。影子边缘模糊，融进四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
孙铭站在楚风的办公桌前，站得笔直，像一杆插进地里的标枪。但他脸上那道从眉骨斜到嘴角的旧疤，在昏黄跳跃的光线下，此刻显得格外狰狞——不是凶恶，而是一种被极度疲惫和某种更沉重的东西反复冲刷后，剩下的、近乎石化的坚硬。他的眼白布满蛛网般的血丝，眼眶深陷，嘴唇干裂起皮，抿成一条紧绷的线。
他已经这样站了快五分钟。没有说话，只是把一份薄薄的、边缘被汗水或别的什么液体浸得皱皱的、对折起来的电报纸，用双手平举着，递到楚风面前。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微微颤抖，但举得很稳。
楚风也没有立刻去接。他坐在椅子里，背挺得很直，手肘撑在桌面上，十指交叉抵着下巴。他的脸一半在灯光里，一半在阴影中，看不清具体表情。只有眼睛，盯着那张电报纸，目光沉得像结了冰的深潭。
桌上，摊开着其他文件、地图，还有半杯早已凉透的茶。茶水面浮着一层极薄的、油花似的膜。
空气凝滞。只有油灯芯燃烧时极其细微的“滋滋”声，和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窗外，是浓重得仿佛有质量的夜。远处不知什么夜鸟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啼叫，划破寂静，又迅速被黑暗吞没。
终于，楚风缓缓松开抵着下巴的手，伸过去，接过了那张电报纸。纸张很轻，但入手有种异样的潮湿感，还有点粘。他没问这是什么，只是用同样稳定的动作，将纸张展开。
字很少。是用一种近乎印刷体的工整字迹誊写的，但有些笔画因为誊写时手的颤抖或情绪的波动，带着不易察觉的扭曲。内容更少，只有寥寥数行。
楚风看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看完了。
他把电报纸轻轻放在桌上，用指尖抚平纸张边缘的卷曲。动作很轻，很慢。
然后，他抬起眼，看向孙铭。目光平静得可怕。
“什么时候的事？”他问，声音不高，有点哑。
“昨天……凌晨。当地时间。”孙铭开口，声音比他脸上的疤还要干涩，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夜枭’……在传递完这份情报后，身份暴露。为了销毁密码本和可能牵连其他同志的物件……他引爆了预设的炸药。和……两名追捕他的敌人，同归于尽。”
他说得很简略，没有任何修饰。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钉子，砸进这凝滞的夜里。
“夜枭”。楚风知道这个代号。那是“谛听”安插在美军第七舰队岸基指挥部核心后勤部门的一枚钉子，埋了整整两年，代价巨大。他传来的情报，每次都关乎生死。
“情报……确认了吗？”楚风又问，目光落回纸上。
“确认了部分。”孙铭的声音依旧干硬，“他提到的美军侦察机近期异常活动频率、以及针对‘灯塔’和‘雏鹰巢’（主要机场）的侦查重点，与我们地面和‘海魂’的观察记录吻合。他牺牲前最后发回的信号里，有几个重复的紧急波段代码，是我们约定的最高危预警。他……用命换来的时间。”
楚风沉默着。他拿起桌上那半杯冷茶，凑到嘴边，没有喝，只是让冰凉的杯沿贴着干裂的嘴唇。茶水的凉意透过粗瓷传来，很刺人。
电报纸上，那寥寥数行字的核心意思是：
“目标确认：‘灯塔’沿海监听网，‘雏鹰巢’一、三号机场。手段：高空精确轰炸，或特种渗透破坏。行动代号疑似：‘手术刀’。时间窗口：未来7-10天。执行单位：美军新调防之舰载机部队及未知特战单位。情报源：截获部分作战会议纪要碎片，可信度：高。‘夜枭’绝笔。”
绝笔。
两个字，重若千钧。
楚风放下茶杯，杯底磕在桌面上，发出“咔”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美军新调防的部队……指挥官是谁？查到了吗？”他问。
“查到了。”孙铭从怀里又掏出一张更小的、字迹更潦草的纸条，“代号‘蛮牛’，哈尔西中将。太平洋战场跳岛作战的老兵，以作风强硬、擅长大规模两栖突击和……不计代价达成战术目标闻名。他上任后，第七舰队的训练强度和挑衅性侦查活动显着增加。”
“‘不计代价’……”楚风低声重复了一下这个词，嘴角扯出一个没有任何笑意的弧度，“看来，咱们‘龙牙’那一下，没把他打醒，反而把他打兴奋了。‘手术刀’……哼，名字倒挺唬人。”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那张巨大的沿海防御地图前。地图上，“灯塔”计划可能的布设点和几个主要机场，都用红圈醒目地标出。他的手指悬在那些红圈上方，缓缓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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