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崎岖山道旁嶙峋的怪石染上一层凄艳的红。林闻轩坐在一匹瘦骨嶙峋的驽马背上,随着车辆的颠簸,身体微微摇晃。他撩起青布车帘,举目望去,心头那点因“初入官场”而残存的微末热忱,正被眼前这片穷山恶水一点点蚕食殆尽。
这就是云山县?
触目所及,是连绵不绝的、仿佛被天斧劈砍过的荒山。植被稀疏,裸露的岩石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黄色。官道坑洼不平,车辙深陷,显然久未修缮。路旁的田地大多荒芜,仅有的几块秧苗也蔫蔫地耷拉着,毫无生气。远处山腰间,隐约可见几处低矮破败的茅草屋,像贴在苍黄画卷上的几块补丁。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混合了尘土、腐叶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贫瘠气息。
“大人,前头就是云山县界碑了。”赶车的老仆福伯声音沙哑,带着一路风尘的疲惫。
林闻轩微微颔首,目光越过界碑,落在更远处那片笼罩在暮霭中的、依山而建的县城轮廓上。城墙低矮,墙体斑驳,几处垛口已然坍塌,像老人豁了的牙。这就是他仕途的起点,一个被吏部同僚私下称为“鸟不拉屎”的丙下之县。
一阵山风卷着沙尘扑来,林闻轩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官袍的下摆被吹得猎猎作响。他攥紧了袖中的拳头,那里面是一纸轻飘飘的吏部文书,却决定了他沉甸甸的未来。
“福伯,加快些,赶在城门关闭前入城。”他的声音平静,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
“是,大人。”福伯扬鞭,在空中打了个空响,瘦马吃力地加快了步子。
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声响。林闻轩的思绪,不由得飘回了一个月前,吏部签押房外那短暂而屈辱的一幕。
“云山县?”他当时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同科进士,背景深厚者早已得了富庶地区的实缺,次一等的也能留在京中观政,最不济也是个中县县令。而这云山县,不仅地处偏远,更是有名的“冲、繁、疲、难”四字俱全的恶缺。
那位面无表情的吏部主事,只用眼角余光扫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林进士,可知足吧。如今哪个缺份不紧俏?云山虽偏,总归是个正印官。多少人还在候缺,等着呢。”那语气中的轻慢与暗示,如同冰冷的针,刺得他体无完肤。他张了张嘴,想争辩几句自己殿试的名次,想说说胸中的抱负,但最终,只是深深一揖,默默接过了那纸文书。他身后,还有等着看笑话的同科,还有那些需要金银打点才能通融的胥吏……
无钱无势,便是原罪。
“嗬——!”
一声尖锐的鸣镝骤然划破山间的寂静,将林闻轩从回忆中惊醒。
“吁——!”福伯猛地勒住缰绳,瘦马人立而起,发出惊恐的嘶鸣。
只见前方山路转弯处,猛地窜出十数条人影,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手中却拿着明晃晃的柴刀、锄头,甚至还有削尖的竹竿。他们眼神浑浊,却闪烁着饿狼般的凶光,瞬间便将马车团团围住。
“官……官老爷……”为首的是个独眼汉子,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音,像是破旧的风箱,“留……留下买路财!”
山匪?林闻轩心头一紧。他虽是文人,却也学过几天骑射,此刻手已按上了腰间——那里除了一枚代表身份的鱼符,空空如也。他这才真切地感受到,离开了京城的秩序,在这法度难及的荒僻之地,官身有时竟如此脆弱。
福伯吓得面无人色,颤声道:“各……各位好汉,这是新任的县太爷,你们……”
“县太爷?”独眼汉子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笑声凄厉,“正好!俺们云山的百姓,快饿死了!县太爷来了,总不能空着手!”他挥舞着柴刀,逼近一步。
林闻轩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撩开车帘,站到车辕上,目光扫过这群“山匪”。他们与其说是匪徒,不如说是一群被饥饿逼到绝境的农民。那破旧的衣衫下,是根根凸起的肋骨,那所谓的“凶光”,深处藏着的其实是绝望。
“本官乃新任云山县令,林闻轩。”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尔等聚众拦路,可知是死罪?”
“死罪?”独眼汉子啐了一口,“饿死是死,被官爷砍头也是死!有什么区别!”
“本官赴任,自当安抚地方,赈济民生……”林闻轩试图用官话安抚。
“屁话!”旁边一个瘦高个激动地打断他,“前任苏知县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呢?税照收,粮照征,俺们活不下去了!”
苏知县?林闻轩记起了吏部档案里那语焉不详的“因病乞归”。看来,这云山的水,比想象中还要浑。
就在气氛剑拔弩张之际,山道后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嘈杂的人声。
“干什么的!光天化日,敢拦县尊大驾!”一声厉喝传来。
林闻轩回头望去,只见十余名穿着号衣、手持水火棍的衙役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为首的是个留着两撇鼠须、眼珠乱转的干瘦男子。衙役们虽也面有菜色,但手中的棍棒却挥舞得颇有声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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