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急救团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像是踩着鼓点冲锋的士兵，沉重而急促。金属轮子摩擦地面的尖锐声响，护士长高声下达指令的呼喊，以及李建军在外头用他那警察的嗓门粗暴维持秩序的咆哮，交织成一片混乱的交响乐。
而这间小小的病房，却在这片喧嚣的中心，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林正坐在病床上，左手捏着那张轻飘飘的A4纸。
纸张的触感微凉，带着一丝打印油墨尚未完全散去的、独特的化学气味。然而，就是这么一张不足五克的纸，此刻在他指尖，却重若千钧。
《关于宏福餐饮集团长期为市领导提供特供食材及服务的相关情况说明（内部汇报稿）》
每一个黑体字，都像一个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林正的脑子里，那场由一碗汤引发的牌局，瞬间被这张纸彻底掀翻，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真相。
钱院长，这个在官场泥潭里浸淫多年，早已被磨平了棱角、养出了一身肥膘的老油条，他冲进来的那一刻，手里捧着的，根本不是什么息事宁人的“整改方案”。
他捧着的是他自己的命，也是无数人的命。
这是一份投名状。
一份用来自杀式冲锋，来赌一个全新未来的投名状。
林正瞬间明白了钱院长瘫倒前，脸上那副由谄媚、到惊恐、再到死灰的表情变化。他不是被李建军吓倒的，也不是被林正的阳谋吓倒的。
他是被自己即将要做出的那个决定，给活活压垮的。
他想跳船。
他想从赵曼丽那艘看似固若金汤，实则暗流汹涌的大船上，跳到林正这艘看起来只是个小舢板，却代表着某种新生力量的船上来。
可跳船是需要勇气的。他把刀递了过来，却在递出刀的那一瞬间，被刀锋上反射出的寒光，刺穿了自己脆弱的心脏。
林正缓缓地，将那张封面纸放到自己的腿上。他的目光扫过地上那些散落的白纸，每一张，都可能是一个名字，一笔账，一个足以引发江城官场大地震的证据。
他甚至能想象到，钱院长在打印这份文件时，那双肥胖的手是如何地颤抖，内心又是如何的天人交战。
这已经不是医院食堂的厨房革命了。
这是一场真正的，你死我活的战争。而钱院长，用他自己的昏厥，将这把最锋利的、也是最烫手的武器，硬塞进了林正的手里。
“让一让！都让一让！急救！”
病房的门被猛地推开，一股浓烈的消毒水气味瞬间涌了进来，将那碗排骨汤残存的香气冲得一干二净。
以急诊科主任为首的医疗团队推着抢救车冲了进来，动作娴熟而高效，没有一句废话。
“心电监护！”
“准备除颤仪！”
“静脉通道建立，推一支肾上腺素！”
医生和护士们围在钱院长的身边，各种仪器发出滴滴的声响，场面紧张而有序。那个刚刚还吓得六神无主的小护士陈佳佳，此刻也恢复了专业素养，正快速地向急诊主任汇报着钱院长的体征数据。
没有人注意到病床上那个打着石膏的年轻副市长。
也没有人注意到，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抢救上时，林正用他那只完好的左手，以一种近乎笨拙却又无比坚定的姿态，俯下身，一张一张地，将那些散落在床边的“投名状”，全部拢到了自己身边。
他的手臂有伤，弯腰的动作牵动了伤口，一阵阵钝痛传来，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但他没有停下。
他将那些纸张仔细地叠好，压在自己的枕头底下，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收藏一件稀世珍宝。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靠回床头，脸色比刚才更白了几分，呼吸也有些微喘。他拿起那杯已经凉了的白开水，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让他因紧张而有些发热的头脑，冷静了许多。
抢救在紧张地进行。
十几分钟后，钱院长的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了下来，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抬上担架床，紧急送往ICU。
急诊科主任是个干练的中年男人，临走前，他擦了擦额头的汗，走到林正床边，语气带着几分后怕和庆幸：“林市长，您别担心。钱院长是突发性的高血压危象，诱发了脑血管痉挛，幸亏送得及时，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还需要密切观察。”
“辛苦你们了，王主任。”林正点点头，声音有些沙哑。
“应该的，应该的。”王主任不敢多留，客套了两句，便匆匆跟着队伍离开了。
喧嚣来得快，去得也快。
病房里，又只剩下了林正一个人。哦，不，门口还站着一个人。
李建军不知何时又回到了门口，像一尊沉默的门神。他没有进来，只是靠在门框上，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视着病房内的每一寸角落。
他看到了那辆被遗弃在原地的餐车，那碗汤已经彻底凉了，表面凝结起一层白色的油脂，看起来有些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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