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
林正说完了这两个字，便从文件夹里，缓缓地，抽出了一张纸。
那是一张复印件，纸质粗糙，字迹模糊，但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死死地盯着那张纸。
林正没有说话，他将那张复印件，轻轻地放在了会议桌的正中央，然后用手指，将它朝着王长贵的方向，推了过去。
王长贵狐疑地拿起那张纸，起初还不以为意，以为是镇里又发的什么不痛不痒的通知。可当他的目光落在纸张最下方的落款处时，他的瞳孔，猛地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那张他原本以为是废纸的东西，此刻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这……这是什么？”他嘴里喃喃着，声音干涩得像是从沙地里挤出来的。
坐在他对面的李大嘴看不清楚，急得抓耳挠腮，伸长了脖子。
林正又从文件夹里抽出另一份一模一样的复印件，用同样的方式，推到了李大嘴的面前。
李大嘴一把抓了过去，只看了一眼，整个人就像是被雷劈了一样，僵在了原地。他那张能说会道的嘴，此刻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之前还剑拔弩张的两村干部，此刻都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一个个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从嚣张、愤怒，迅速转变为震惊、困惑，最后凝固成一种难以言喻的难堪。
因为那份协议的复印件上，清清楚楚地写着：
《关于红旗大队与前进大队争议土地归属问题的协议书》
而在落款处，三个名字并排排列。
红旗大队党支部书记：王福山（手印）
前进大队党支部书记：刘庆元（手印）
见证人：青云公社革委会副主任：钱德亮（签名）
王福山！
王长贵的亲爹！那个在他口中为了这片土地寸步不让，斗争了一辈子的英雄父亲！他的指印，赫然按在那份明确写着“沟南归前进，沟北归红旗”的协议上。
这感觉，就像一个虔诚的信徒，每天对着神像磕头，有一天却发现，神像的底座上刻着一行小字：本神像纯属虚构。
王长贵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观，在这一瞬间，崩塌了。他几十年来的坚持，他无数次在村民大会上慷慨激昂的陈词，他为了这片地和李大嘴结下的死仇……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不是在扞卫父亲的遗产。
他是在违背父亲的决定。
他的脸，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最后变成一种死灰色。他嘴唇哆嗦着，想说点什么来辩解，比如“这是伪造的”，但他比谁都清楚，那个指印的形状，和他父亲留在老房产证上的那个，一模一样。
而另一边的李大嘴，同样失魂落魄。
他赢了吗？
协议的内容对前进村有利。但他没有丝毫喜悦。他想起自己那个因为这场该死的土地纠纷而跳河自尽的亲妹妹。他想起自己几十年来，在妹妹坟前发过的毒誓，说一定要把地抢回来，告慰她的在天之灵。
可现在，这张纸告诉他，这场悲剧，这场持续了几十年的仇恨，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因为信息不通而导致的荒唐闹剧。
如果当年这份协议没有“丢失”，他的妹妹是不是就不会死？
如果他没有被仇恨蒙蔽双眼，而是像这个年轻人一样去刨根问底，是不是早就找到了真相？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负罪感，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他手里的那张纸，不再是胜利的旗帜，而是一封迟到了四十年的、写满了“愚蠢”二字的判决书。
“这……这不可能……”王长贵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但那声音虚弱得像一缕青烟，“我爹他……他不可能签这种东西！这是假的！伪造的！”
“王主任。”林正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这份是复印件，原件我已经妥善保管。如果您对真实性有疑问，我们可以请市里的专业机构进行笔迹和指纹鉴定。另外，见证人是钱德亮同志，也就是国土所钱东来所长的父亲。我想，钱所长应该对他父亲的签名，不会陌生吧？”
林正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王长贵最后的心理防线上。
鉴定？
找钱东来对质？
他不敢。
他知道，眼前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年轻人，已经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
村委会里，落针可闻。
几个原本还想帮腔的村干部，此刻都低下了头，恨不得在地上找条缝钻进去。他们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当众扇了无数个耳光。
这份协议的出现，不仅仅是解决了土地的归属，更是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们所有人在这件事上的不作为，甚至是刻意为之的“糊涂”。他们明明知道历史的脉络，却为了各自的“面子”和村里的“利益”，选择性地遗忘，默契地将这盆浑水搅得更浑。
他们享受着作为“斗士”被村民拥戴的感觉，却从未想过要去真正地解决问题。
林正的目光，从一张张涨红或煞白的脸上扫过，最后停在王长贵的脸上。
“王主任，李主任，现在，这份协议就在这里。”他缓缓开口，“它代表了四十年前，你们双方父辈的共同决定，也代表了当时政府的官方意见。我想，这应该比‘自古以来’和‘祖辈开荒’，更有说服力吧？”
王长贵瘫坐在椅子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
是王长贵的手机。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去。
王长贵像是被惊醒一般，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当他看清屏幕上跳动的那个名字时，他那本已死灰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毫无血色。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颤抖着按下了接听键。
“喂……牛……牛所长……”
他的声音，充满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ё的恐惧与乞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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