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面上的冰层在春汛里碎成星子,随流水漂向未知的远方。
顾微尘租的乌篷船泊在芦苇荡边,船尾晾着刚补好的渔网,经纬间还沾着晨露,在阳光下泛着银线似的光。
她蹲在船头,膝上摊着件洗得发白的旧衣,针脚在指缝间穿梭得比溪鱼还慢——那是件粗布短打,左襟裂了道三寸长的口子,她却不急着合拢,只顺着布纹的走向,让银针像寻路的蚂蚁般,沿着裂痕原本的脉络慢慢爬。
“姑娘又在缝衣裳呢?”邻船的王阿婆端着铜盆来江边汰菜,竹篙点水的脆响惊飞了两只白鹭,“上回补的渔网,我家那口子说比新织的还经拽。这手艺,怕不是城里绣坊出来的?”
顾微尘抬头,眼尾被风刮出浅淡的纹。
她摇头时,鬓角的碎发扫过粗布袖口:“阿婆,您看这裂口。”她拈起衣襟,指腹抚过布料断裂处,“经线断了七根,纬线断了九根,可它们原本是怎么交缠的?针脚得顺着断口的‘脾气’走,像给断骨的人接筋——急不得,得让每根线都回到该去的位置。”
王阿婆听得眯起眼,铜盆里的青菜被江水冲得打转:“你这说法倒新鲜,倒像是……修什么宝贝似的。”
“本来就是宝贝。”顾微尘低头,银针在裂口中精准穿过,“每块布都替人挡过风,挨过雨,裂了口是在说‘我累了’,不是‘我没用了’。”
话音未落,天空突然暗了下来。
顾微尘抬头,见西北角的云像被谁打翻了墨罐,层层叠叠压下来,风卷着潮气往领口钻。
她手一抖,银针“叮”地掉进木盆,溅起的水花里,她听见江湾那头传来惊呼:“小柱子!小柱子掉水里了!”
王阿婆的铜盆“当啷”落地,青菜滚了一地:“那娃才五岁,跟着他爹去撒网,船没系稳……”
顾微尘已经站起来。
她望着江中心翻扣的小渔船,漩涡像张黑糊糊的嘴,正把挣扎的小身影往深处拽。
周围的渔船乱成一锅粥,有拿竹篙探的,有脱了棉袄要跳的,可急流裹着春汛的冰碴子,常人一下水就会被冲散。
她转身冲进船舱,再出来时手里攥着三只缺了口的陶罐——那是她前日在滩涂上捡的,一只缺了耳,一只裂了腰,最小的那只连罐底都豁了个洞。
“阿婆,借您的竹篙。”她接过王阿婆递来的竹篙,踩着船舷跃上旁边的空船,“帮我数,一、二、三——”
第一只陶罐“咚”地沉进漩涡左侧三尺;第二只沉在漩涡正后方,与第一只呈四十五度角;第三只离得最远,在漩涡右侧,与前两只形成不规则三角。
顾微尘退到船尾,指尖轻轻叩了叩船帮。
江面上的喧嚣突然静了一瞬。
漩涡的中心开始震颤,像有看不见的手在拨弄琴弦。
三只陶罐在水下微微晃动,缺耳的那只发出“嗡”的低鸣,裂腰的应着“嘤”,豁底的则是清亮的“叮”。
三种声音交叠的刹那,急流突然打了个转,原本要把孩子卷走的力道松了松,竟在漩涡边缘冲出个回湾。
“快!”顾微尘抓起竹篙捅向孩子,“够着了!”
小柱子被拉上渔船时,浑身筛糠似的抖,可眼睛亮得像星子。
王阿婆抱着他直抹泪,周围的渔民却围过来,七嘴八舌问:“姑娘使的什么法?比咱们村头老道士的水咒还灵!”
顾微尘蹲下身,用自己的旧衣裹住小柱子。
她的手还沾着布纤维,却暖得像晒过太阳的棉被:“不是法术。您看这锅底。”她指了指船尾支着的黑铁锅,锅底密密麻麻的刮痕在火光下泛着暗纹,“风怎么吹,火怎么舔,锅都记在疤里。水也一样——漩涡打旋的力道,底下暗礁的位置,都藏在水流的‘疤’里。我只是帮它们把‘疤’拼回原来的样子。”
渔民们面面相觑,有个年轻后生挠头:“那……那三只破罐子?”
“罐子缺的口、裂的缝,就是它们的‘疤’。”顾微尘笑了,“水撞着疤,就会想起自己该往哪流。”
夜里,雨丝像牛毛似的飘着。
顾微尘蜷在船舱角落,膝上摊着块青麻布——那是她从包裹最底层翻出来的,边角发脆,颜色褪得像旧茶渍,却还留着半枚盘扣的痕迹。
这是她初穿来时的旧裙残片,被家族丢在雪地里时,她偷偷捡回来的。
她摸出竹针,丝线在烛火下泛着蜜色。
每下针前,她都要闭目片刻,指尖轻轻抚过布纹——那些断裂的经纬在她感知里成了活物,像受伤的小虫,正弱弱地传递着“疼”的信号。
“别怕。”她轻声说,像是哄着小柱子,“我带你们回家。”
银针起起落落,当最后一针穿过布面时,青麻布突然泛起微光。
那光不是法术的炫丽,倒像晨雾里的月光,淡淡的,却把布纹照得纤毫毕现。
顾微尘愣住了——布上浮现出一段影像,模糊却清晰:雪地里,十三岁的她跪在祠堂前,仰头望着崩裂的瓦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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