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林蹲在陶轮前,指尖刚触到那方沾着泥渍的木转盘,就像摸到了块冻硬的河泥——往年的转盘该是润得能映出人影,此刻却覆着层白霜,霜底下裂着蛛网状的细纹,像被抽干了所有生气的老树皮。窑膛里的余火早灭了,青灰色的砖缝里结着冰碴,风灌进去,呜咽声像谁在轻轻哭。他掀开码放整齐的陶坯架,最顶端的黑陶罐歪着脖子,罐口的弦纹早被冻得模糊,像被岁月擦花了的旧铜镜。
先生!小桃儿抱着个粗陶瓮从巷口跑来,棉鞋踩在青石板上作响,张婶说灶上的陶土不够拉坯了!今早我去陶窑取料,那陶泥卡了壳,您摸摸这陶片——她把瓮往石桌上倒,硬得能硌疼手!
韩林拾起片陶片,放在掌心轻捏,寒意顺着指腹直窜后颈,像握着块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旧砖。他蹲下身,用竹片拨了拨陶泥堆下的碎坯,竟从泥缝里翻出半枚陶印——是爷爷十六岁时刻的,当时跟着陈阿公学拉坯,刻坏了师父的私印,被罚刻百枚陶印赔罪,这枚印是最后一方,他说要留给未来的孙儿当压箱底。
是陶魂散了。老龟从陶窑的梁上倒挂着探出头,龟壳上沾着陶泥,我活了三百岁,只在洪武二十七年见过这阵仗。那年大寒,村东的老陶窑凉了,后来是村南头的陶匠用新陶土养了半月,才把请回来。它伸出前爪,在青石板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陶轮,那陶魂的栖身地,就在这陶窑地下的暗河里。
陶窑的裂痕
暗河在陶窑正中央的地窖下三丈处。韩林举着火把往下照,潮湿的青石板上凝着层薄冰,却始终不见水流。老龟趴在他肩头,龟甲敲得火把响:莫急,陶魂的魂息弱,得顺着泥纹找。话音未落,火把突然晃了晃——地窖的墙缝里露出一道裂缝,裂缝里渗出的水泛着浅褐,滴在青石板上,一声就把砖缝里的冰碴蚀成了细小的陶粒。
这是陶血。老龟的声音沉了沉,陶通人性,它疼,所以流血。它用前爪拍拍韩林手背,记不记得你七岁那年?你爷爷给你捏泥哨,陶窑的陈阿公送了块新陶土。你举着泥哨跑,摔进了陶泥堆里,陶泥糊了满手,陈阿公用稻草给你擦手,说陶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对陶亲,陶就给你暖......
韩林当然记得。那年爷爷病了,他天没亮就往陶窑跑,想帮陈阿公揉陶泥。陶泥硬得像块石头,他揉两下就累得直喘,陈阿公笑着按住他的手:小崽子,揉陶泥要慢,像哄小娃娃睡觉。他抹了把脸上的汗,继续揉,陶泥的腥甜裹着热气钻进鼻子,陈阿公拍着他的头笑:咱阿林手巧,将来能捏出比爷爷还俊的泥人。
陶窑的后窗外,几个外乡人正往卡车上搬破碎机。为首的胖子裹着件藏青羊绒大衣,嘴里叼着雪茄,骂骂咧咧:什么破老陶窑?能值几个钱?这地建陶瓷厂,能赚咱村两千万!他挥了挥手,身后立刻冲上来两个壮汉,把那老头拉开,别耽误老子拆设备!
先生!小桃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韩林转头,见她正攥着块陶片残片往人堆里挤,棉鞋被扯得掉了一只,这陶窑是陶魂的家,你们不能拆!
胖子吐了个烟圈,小丫头片子懂个屁?我可是签了合同的!他挥了挥手,壮汉们立刻扑过去,小桃儿被推得踉跄,撞在陶窑的陶坯架上,一声,架上的《百兽图》陶坯裂成了两瓣。
韩林的心脏猛地揪紧。那套《百兽图》是爷爷的命根子,捏的是村里百种走兽,陈阿公说:这陶坯跟着我捏了五十年,等阿林成家那天,就摆在堂屋正中央。此刻坯裂了,裂缝里渗出的水泛着浅褐,顺着泥纹往下淌,把青石板都染成了淡褐色。
更让他心惊的是,地窖里传来的一声——原本结实的青砖突然塌陷了块,露出截锈迹斑斑的铁链。铁链下挂着块木牌,牌上刻着宣德六年,烧陶有功八个字,字迹已被岁月磨得模糊。
住手!韩林扑过去,抱住壮汉的腿,这陶窑养了多少年人?我太爷爷的太爷爷就在这儿烧陶,到我这辈,已经传了七代!你们拆的不是陶泥,是命!
胖子皱眉:你疯了?这破陶窑能有什么命?
韩林抹了把脸上的霜花,这陶窑里有爷爷的泥哨,他小时候娶媳妇,陈阿公给他捏了对并蒂莲陶杯,说这陶越烧越亮,像咱们的日子;有爹的陶算盘,他十六岁跟着陈阿公学烧窑,算盘框上总刻着给我编的生肖;有娘的陶妆盒,她嫁过来那天,陈阿公用新烧的陶盒给她装了支桃花簪,说新媳妇的盒子,得装得下全家的美......他指向远处的村庄,你闻闻,那边飘来的是陶土香吗?不,是陈阿公煮的陶胶汤,是爷爷每年大寒给娃娃们熬的陶薯粥。你拆了这陶窑,拆的是咱们村的命。
人群突然安静了。穿西装的年轻人挠了挠头:我小时候确实在这儿玩过捏泥人,陈阿公给我捏过泥青蛙......另一个也附和:对啊,我去年还在陶窑前拍了结婚照,媳妇说那《百兽图》比婚纱照还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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