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山密道沉重的石门在身后缓缓闭合的闷响,仿佛为临安城敲下了最后的棺盖。皇家船队南逃的灯火,如同溃烂伤口流出的脓液,在墨色的江面上拖出一道扭曲的光痕,迅速被更深的黑暗与迷雾吞噬。
梁雄操控着快船,不再有丝毫犹豫,沿着江岸阴影,全力向着蛟门涡方向冲刺。方才的追击与那场“御驾南奔”的闹剧,似乎耗尽了最后一点运气,江面上反而陷入了一种暴风雨前的死寂。只有船底破浪的哗哗声,和众人粗重压抑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江疏影站在船头,任由凛冽的江风撕扯着衣袂。肩头和腿上的伤口在剧烈的颠簸和紧张下隐隐作痛,但她浑不在意。她的目光穿透迷雾,试图锁定蛟门涡的具体方位。脑海中,那局残棋与“海疆巡鉴”记载的水文信息不断交错、印证。
“左满舵!避开那片漩流!”梁雄突然低吼,猛地扳动舵柄。船只险险擦过一片看似平静、实则暗藏吸力的死亡漩涡,船身剧烈倾斜,几乎翻覆。
一名负责警戒的水寨弟兄指着右前方,声音带着惊悸:“寨主!看那边!”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右前方靠近江岸的浅水区,一片狼藉。几艘宋军制式的小型哨船倾覆在那里,船底朝天,如同死鱼的肚白。破损的盾牌、断裂的兵刃散落在滩涂上,更刺目的是……那冻结在薄冰与残雪之上的、已经发黑的血迹,以及几具被江水泡得肿胀、面目全非的尸体,穿着破败的宋军号衣。
这里,显然发生过一场短暂而惨烈的战斗。或许是试图阻止蒙古快艇渗透的巡江小队,遭遇了灭顶之灾。
“是王把总他们……”一个水寨汉子认出了其中一具尸体腰间的信物,声音哽咽,“前天还一起喝过酒……”
没有人说话。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凉,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这些底层军士,或许也曾迷茫,也曾怯懦,但最终,他们用生命履行了最后的职责,倒在了这片即将沦陷的土地上,无声无息。
快船默默驶过这片死亡水域,将惨状抛在身后。气氛更加凝重。
又前行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水道的景象,再次让船上的众人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座断裂的石桥。
桥身不知建于何年,原本是连接江心洲与岸边的通道,如今却从中间拦腰折断,巨大的桥墩歪斜,碎石堆积。断裂的桥面横亘在水中,一半没入江流,一半露出水面,覆盖着尚未融化的残雪,在昏暗的天光下,泛着凄冷的白光。
断桥残雪。
这本该是文人墨客笔下凄美哀婉的意象,此刻出现在这杀机四伏的江口前线,却透着一股彻骨的绝望与不祥。
而更让众人心脏揪紧的是,在断桥靠近江心洲的那一侧,赫然系着三艘小舟。舟旁,影影绰绰站着数十名宋军士兵。他们盔甲残破,满面烟尘,许多人身上带着伤,用布条草草包扎着,渗出血迹。但他们依旧手持兵刃,默默地站在齐膝深的江水中,面向下游蒙古舰队的方向,组成了一道单薄却异常坚定的防线。
他们的人数,甚至不足以塞满一艘蒙古中型战船。他们的装备,简陋得可怜。他们的姿态,在庞大的战争机器面前,渺小得如同螳臂当车。
可他们,没有逃。
当江疏影他们的快船经过时,那些士兵齐齐转过头来。那是一张张年轻或沧桑的脸,被江风与硝烟侵蚀得粗糙不堪,唯有一双双眼睛,在绝望的底色中,燃烧着一种近乎平静的、与死亡对视的决然。
为首的一名老队正,认出了梁雄船上的水寨旗帜,他抬起手,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向他们行了一个标准的、已然有些变形的军礼。
他身后的士兵们,也纷纷抬起手臂,动作或许不够整齐,却带着一种重于千钧的力量。
没有言语,没有呼喊。只有这无声的军礼,在这断桥残雪的背景前,完成了一次悲壮的交接与送行。
他们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后来者:前面,是死地。我们留在这里,为你们,也为这身后早已被抛弃的城池,尽最后一份力。你们……保重。
梁雄死死咬着牙,腮帮子上的肌肉剧烈跳动。他猛地站直身体,抬起右拳,重重捶在自己的左胸心脏位置!这是水寨汉子之间,最崇高、最决绝的敬意!
船上的其他弟兄,也纷纷红着眼眶,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江疏影望着那些注定有去无回的士兵,望着他们身后那凄冷的断桥残雪,只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鼻尖涌起强烈的酸涩。
她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向着那片身影,躬身行了一礼。
这一礼,敬这些无名的英灵,敬这末世中未曾泯灭的孤忠。
快船没有停留,也无法停留。它承载着断桥边那群赴死者最后的注视与祝福,速度不减,毅然驶向前方愈发浓重的迷雾,驶向那传来隐隐战鼓与号角声的死亡之地——蛟门涡。
断桥、残雪、孤舟、死士……这幅凄绝的画面,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深深烙在了每个幸存者的心上。
他们知道,从这一刻起,每前进一步,都可能是踏着同伴的尸骨。而他们能做的,唯有向前。
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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