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西沉,寅时三刻的梆子声刺破薄雾。李元亮将素麻孝带攥得发皱,又狠狠系成死结,指节泛白。垂花门投下的阴影里,圆姐鬓边白绒花随脚步轻颤,青石板上的寒露早已洇透麻布鞋底。
兄妹二人的影子被初露的晨光拉得细长,紧绷如待发的弓弦。他们沉默地走向东院垂花门,唯有鞋底碾过青石的微响,在死寂中回荡。
东院门前,灵柩静卧,柏木气息沉郁如叹息。瓜尔佳氏半倚板车,枯瘦的手指死死抠进车辕木纹,苍白的脸随颠簸微微晃动,浑浊的目光却执着地追随着纸幡间子女的身影。
李佳祥青皂靴碾碎门槛残雪的同时,卯时的急更也骤然敲响。众人肃立,空气凝滞。
卯正,第一缕天光撕裂云层,送葬队伍缓缓启程,纸钱纷飞如冥蝶。
圆姐紧挨棺椁,银牙深陷下唇,留下月牙般的血痕,泪水在通红的眼眶中强忍不落。她知道,李家的重担已沉沉压上肩头。指尖触及冰凉棺木的刹那,她仿佛听见兄长喉间滚过一声闷雷似的呜咽。
青幔遮天的卯正三刻,阴阳先生将罗盘压在柏木棺头。李元亮扑跪在雪地里,眼见着那具描金棺椁一寸寸沉入冻土。当第一铲土落在楠木棺盖上时,圆姐忽然想起父亲临终时喉间嗬嗬的响动——此刻泥土与棺木相撞的闷响,竟与那声音惊人相似。
纸马在火盆中蜷曲成灰,融化的雪水混着香灰渗进麻衣。李元亮忽然感觉后颈有几滴温热落下,是圆姐在他背后默默落泪。他回过身去,将小姑娘环在怀里,如同阿玛在世时,小姑娘犯错躲在他怀中一般。
“孝子摔盆!”
李元亮高举的丧盆在碑前轰然碎裂,八瓣陶片激射!一片锐锋划过他虎口,殷红血珠坠入坟茔新土。西北方骤然卷起一股邪风,裹挟着纸灰在空中拧成一道狰狞的灰黑旋涡。抬棺杠夫们骇然后退,低语四起:“怨气结煞!”
圆姐按礼制捧起三抔黄土。指尖触及那冰冷湿黏的泥土,她呼吸骤停——那么高大的阿玛、那么温柔的娘亲、那么开朗的五叔……竟就躺在这方寸之地了!
腕间十八子冰凉的珠串紧贴脉搏,她在宽大孝服遮掩下死死攥住,悲从中来:李家百年基业,竟为这劳什子,散了!
“且慢——!”
尖利嗓音如刀,骤然劈碎哀乐!盛京将军府的亲兵统领策马闯入坟地,腰间弯刀一挑,未燃尽的纸马火星四溅,几点炽红烫在瓜尔佳氏素麻裙裾上:“圣上有旨!李公乃戴罪之身,当除冠去椁,裸葬示众!”
瓜尔佳氏头也未抬,声音枯涩却沉:“大人慎言。亡夫崇德元年便已身故,太宗皇帝亲赐薄棺入葬。何来戴罪之身?”
“是与不是,开棺便知!来人…”刘统领斜睨身侧副手。
李佳祥青疾步上前,挡在棺前:“大人且慢!今日乃吾幼弟丧仪!刘统领当真要如此折辱多罗格格后人?!”
刘统领抱拳,皮笑肉不笑:“国公福晋息怒。此地新土分明掩有两棺,卑职奉命行事,不得不查!”
“另一棺内是我额娘!是太祖爷亲赐的侧福晋!!”圆姐急声嘶喊。
副将恍若未闻,提剑便向坟茔踏去。刘统领不屑地扫过圆姐,目光钉在瓜尔佳氏身上:“一个贱妾罢了!夫人还是管好这庶出的丫头,莫要阻挠本官验棺!”
李元亮目眦欲裂,正要暴起,却被身后的阴阳先生死死扣住肩井穴!
老道浑浊的眼珠死死盯住亲兵:“丧未满七,入土已犯阴忌!大人若再惊扰亡灵...”话音未落,寒光闪过!一只枯槁的手掌齐腕而断,跌落雪地!老道喉间挤出半声嘶哑的抽气,白眼一翻,晕死过去。
“尔等岂敢——!”瓜尔佳氏气得浑身剧颤。
圆姐冰凉的小手轻轻抚上母亲后背,深吸一口气,声音竟异常平静,带着穿透寒风的清晰:
“罢了,额捏。”
她抬起泪痕未干的脸,看向刘统领,一字一顿:“让他们看。”
“纽伦!这如何使得!”瓜尔佳氏与李佳祥青异口同声。
圆姐儿却已挺直了纤细的背脊,素白的手指将帕子绞得死紧,声音轻得像是落在雪地上的羽毛:“无妨。既然大人这般好奇,那便...看个分明罢。”
刘统领鼻腔里哼出一声冷嗤,猛地一挥手。几名如狼似虎的兵丁立刻扑向那座新坟,抄起散落一旁的铁锹便狠狠挖了下去。
铁器沉闷地切入湿冷的泥土,起落翻飞间,刚刚拢上的、还带着潮气的黄土被粗暴地掘开,扬起的尘灰混合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悲愤,沉沉笼罩在坟茔之上。
圆姐死死咬住下唇,齿痕深深,几乎要渗出血来。
她一双杏眼瞪得通红,仿佛要喷出火来,死死钉在那些挥舞铁锹的身影上,指甲早已深陷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
一旁的李元亮猛地甩开阴阳先生那只仅存的、枯瘦的手,目眦欲裂,胸膛剧烈起伏,若非顾忌着母亲和家族如今风雨飘摇的处境,只怕早已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拼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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