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暖阳洒在青石板路上,观内灵气氤氲,比离京前似乎又浓郁了几分。碧落刚踏入她暂居的清幽小院,一名负责洒扫的伶俐小道童便迎了上来,恭敬行礼:“仙子,您回来了。”
碧落微微颔首,正欲入内。
小道童像是想起什么,连忙补充道:“啊,仙子,您离京这段时日,有位姓杨的公子,前后来了观里两次,指名求见您。”
“杨公子?”碧落脚步微顿,清冷的眸光落在道童身上。她认识的人间男子,姓杨的……似乎只有一位。
“正是。”小道童点头,努力回忆着,“第一次约莫是四月中下旬,第二次是……是四月廿八。那位杨公子,看着是位读书人,气度温润,说话也极客气有礼。他说他姓杨,单名一个‘慎’字,从天水来京备考。”
杨慎……果然是他。碧落心中一动,那个在北上途中与她论道,眼中闪烁着理想光芒却又带着深沉爱慕的书生。
“他可有言明来意?”碧落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
“第一次来,只说是久慕仙子风仪,特来拜会,并请教一些……嗯……学问上的疑难。”小道童挠挠头,“观里值守的师兄告知他仙子外出公干,归期未定。杨公子当时……眼中似有些失落,但依旧温润有礼,留下一份拜帖便告辞了。”
“第二次来呢?”碧落追问,语气听不出情绪。
“第二次来,杨公子说……说他已在京城安顿下来,准备备考明年的春闱。听闻仙子尚未归来,便留下一个小包裹和一封书信,说是家乡的一点心意。”小道童指了指房间,“包裹和书信,道长让收在您静室的书案上了。”
碧落沉默片刻,只道:“知道了。下去吧。”
小道童应声退下。
碧落步入静室。书案上,靛蓝棉布包裹旁,压着一封素雅信笺,信封上清隽的楷书:“碧落仙子 敬启”。
碧落静立片刻,指尖拂过信封。神念微动,已感知包裹内是几样天水风味的干果蜜饯,以及一本装订整齐、墨迹犹新的手抄册子,扉页似乎写着《北行问思录》。没有贵重之物,只有一份带着故土气息的质朴心意。
她拿起信笺,拆开。信纸是上好的素白宣纸,字迹端正清朗,带着读书人特有的筋骨:
碧落仙子尊鉴:
州府一别,倏忽数月。慎已安抵京城,赁居西城,潜心备考,以待明岁春闱。日前两度冒昧造访仙居,皆缘悭一面,闻仙子有镇异之任在身,奔波劳碌,伏惟珍摄。
慎此番留京,家母及舅父皆寄厚望于科场功名,此乃慎自幼所志,亦不敢懈怠分毫。然,近日京城风气丕变,修行之事蔚然成风,家舅亦以为,此乃当世新局,劝慎或可涉足一二,不为长生超脱,但求强身健志,通晓时务,以备将来若得效命朝廷,能与修士、镇异司乃至封魔诸事有所应对。舅父言,此亦为经世致用之“新学”。
慎初闻此议,心绪颇复。寒窗十载,所求者,无非以圣贤之道匡扶世道,以律法文章裨益黎民。此志未移。然舅父之言,亦非无理。值此剧变之世,妖魔显踪,灵气复苏,修士之力渐成护国安民之重器。若全然不通此道,未来恐有隔靴搔痒、纸上谈兵之虞。
慎深知仙子超凡脱俗,洞悉世情。昔日北上途中,仙子三问,如晨钟暮鼓,令慎于圣贤书外,得窥世情之幽微、大道之至理,受益终生,感激莫名。
今慎困于抉择:是当一心只读圣贤书,循传统科举之路?亦或当分心涉足修行之门,以求“知彼”而利将来之“知己”?二者取舍,关乎慎未来数十载之道路。心中彷徨,如临歧路。
仙子智慧通玄,俯瞰红尘,对世事变迁、人心向背,必有高屋建瓴之见。故不揣冒昧,修书一封,恳请仙子于百忙之中,拨冗赐教一二。仙子片言,或可为慎拨开迷雾,指明方向。无论仙子作何指点,慎皆铭感五内,必深思慎取。
随信奉上家乡些许风物及慎近月所思所录之《北行问思录》一册,聊表寸心,万望哂纳。书中不过慎读史阅世、观京城新象之愚见,或存谬误,亦盼仙子闲暇时,偶有垂顾,指点迷津。
京城春深,诸事繁杂。伏乞仙子珍重道体。
天水后学 杨慎 顿首再拜
元启六年 四月廿八
信笺上的墨迹温润,字里行间透着读书人的恭谨与真诚。没有半分逾矩的情愫表达,只有对一个曾深刻启发过自己的“师长”的由衷敬重和关于人生道路的郑重请教。他将舅舅提出的两条道路——纯粹科举与涉足修行清晰列出,坦承自己的困惑,恳切寻求碧落的“高屋建瓴之见”。
碧落放下信笺,清冷的眸光落在窗外摇曳的竹影上。
杨慎……果然如她所料,是个极有分寸的君子。他已敏锐地感知到并完全尊重了她的态度,将那份深沉的情愫完美地收敛、转化为了纯粹的慕道之情与对智者的求教之心。这封信,情真意切,坦荡磊落,提出的问题更是切中这个剧变时代读书人面临的现实困境。
她拿起那本《北行问思录》。随意翻开一页,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他对律法执行不公的观察、对新兴修行阶层可能带来的社会变化的思考,甚至还有对碧落昔日三问的引申探讨……字迹工整,思考深入,充满了忧国忧民的书生情怀和求知若渴的赤子之心。
碧落沉默良久。
现如今凡间修行体系的草创,孟青云步入修行之路,其体内的残魂不知何时苏醒,她不能长久留在身边引导、度化……诸多事务萦绕心头。杨慎的困惑,看似是他个人的道路选择,实则折射出这个时代无数读书人乃至整个社会结构面临的转型阵痛。
她将信笺和书册轻轻放回书案,与那靛蓝包裹放在一起。
“红尘路歧,心志为本。”她低声自语,清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叹息的微澜,“科举,修行,皆为器用。持何器,行何路,当问本心所向,而非随波逐流。”
她并未立刻回信。杨慎的困惑,不是一个能轻易给出答案的问题。它需要时间沉淀,需要他自己去观察、去体验、去碰撞,最终才能找到那条属于他的、能将圣贤理想与时代变革融合的道路。或许…在某个更合适的时机,当她处理完眼前的要务,心境更为澄明时,可以给他一个更清晰的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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