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四月中旬的温州，空气里弥漫着江南特有的潮湿与闷热，像一块拧不干的厚布捂在人心上。程大水坐在宏海厂那间宽大却略显凌乱的办公室里，窗外是机器的嗡鸣，窗内是他心头无声的翻腾。李美那番冷静到近乎锋利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一圈圈扩大，沉甸甸地压在他胸口。
“放下身段，踏踏实实做管路系统……”阿美说得字字在理，无可辩驳。可宋正义区长那铿锵有力、充满期许的鼓励，那日调研时一众局长、行长们聚焦在他身上、带着钦佩与支持的目光，还有那团被骤然点燃、名为“舍我其谁”的雄心之火，依旧在他血脉里奔突冲撞，灼烧着他的不甘。做配件，终究是依附于人；做核心，才是真正的掌控者！这念头像野草，一旦萌生，便顽强地扎下了根。
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比阿美更权威、更能穿透行业迷雾的声音。这声音必须懂专业，懂市场，懂这深不见底的技术鸿沟。
“谁呢？”他拧着眉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一个名字，如同暗夜中的萤火，倏然点亮了他的思绪——戚老师！戚小玲！几个月前在杭州的行业交流会上，曾听人带着敬意提起过，上海某机械工业学院有位戚教授，对机械行业，尤其是液压元件领域，研究精深，颇有建树。同名同姓，又是机械学院……大水的心猛地一跳，几乎可以肯定，那就是当年插队李塘村、点亮了无数少年心灯的戚老师！
念头一起，便再也按捺不住。恰在此时，另一个牵挂也浮上心头。妻子小娟，这些年跟着他风里来雨里去，厂子从无到有，她管着财务，操碎了心。自从六年前那次凶险的下腹剧痛后，每年总有那么几天，她脸色发白，隐忍不适。大水劝她去医院，她总说没事，可能是点肠炎，厂里离不开人。但大水心里那根弦始终绷着。他想起温州医院的医生说过，上海仁济医院设备好，有先进的CT机，妇科也是顶尖的。
“正好！”大水猛地站起身，决心已定，“去上海！一来拜望戚老师，请教这关乎宏海前程的大事；二来，带小娟去仁济医院，彻底查一查，求个安心。这么多年，也该带她去大上海看看了。”
小娟起初仍是推拒：“我这真没什么要紧，别耽误厂里正事。”
大水握住她的手，语气不容置疑：“什么都没有你身体重要。检查一下，没问题最好，有问题早发现早治。就这么定了，去上海！”
几天后，安排好厂里的事务，大水带着小娟，踏上了开往上海的列车。火车轰鸣着穿过江南水乡的葱茏，小娟靠窗坐着，望着飞逝的田野，眼中带着一丝新奇与不易察觉的紧张。大水看着她略显苍白的侧脸，心中涌起无限怜惜与愧疚。这些年，他扑在宏海上，欠她的，太多了。
位于市区的机械工业学院，绿树掩映中透着一股书卷气。几经询问，他们终于在一栋爬满常青藤的旧式教学楼里，找到了戚小玲教授的办公室。敲门进去，当那位伏案疾书的女教授抬起头时，时光仿佛瞬间倒流，又轰然奔涌向前。
“戚老师！”大水的声音带着激动。
戚小玲看着门口站着的男人，高大沉稳，眉宇间褪尽了当年的青涩，沉淀下企业家的干练与英气，旁边还站着一位温婉秀丽的女子。她怔了几秒，眼中猛地迸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大水？！程大水？！”
“是我，戚老师！”大水大步上前，声音有些哽咽。
“天哪！真的是你！”戚小玲惊喜地站起身，绕过书桌，上下打量着大水，又看向他身边的小娟，“这位是……？”
“这是我爱人，小娟。”大水连忙介绍。
“戚老师好。”小娟温婉地笑着打招呼。
“你好你好！快请坐！”戚小玲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目光在大水和小娟之间流转，满是感慨，“大水啊大水，我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当年李塘村那个……那个……”她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记忆里那个淳朴又有些倔强的青年，“竟然成了大企业家了！还娶了这么漂亮的媳妇！真是……太好了！”
故人重逢，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大水也难掩激动，说起十二年前他和大风第一出远门，满怀希望地跑到上海卢湾区戚老师家，却吃了闭门羹的往事。戚小玲听着，又是唏嘘又是心疼：“哎呀，那时候正好在浙江实习……真是难为你们了！都怪我，不知道你们来。后来想给你们回信，回到学校一忙，又耽搁了，真实对不住！”
大水请戚老师到华联商厦附近的一家环境非常优雅的上海本帮菜饭店，在大水请戚老师帮忙点菜的时候，小娟单独出门，特意到华联商厦买了一套包含面霜、精华、口红、香水的雅诗兰黛化妆品（护肤品）礼盒。喝茶之间，话题自然转向了李塘村的故人。戚小玲急切地询问着每个人的近况：倔强要强的大凤现在如何？大水告诉戚老师，大风正是受她当年考上大学的激励，才拼了命考上省机械学校，如今在原南地区机械厂工作，也结了婚，有了女儿。戚小玲听着，脸上洋溢着欣慰的光芒，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在田间地头也捧着书本的姑娘。二水、有谷、长胜、德贵、四才、红猫狸……每一个名字，都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尘封的记忆匣子，勾连起那段艰苦却充满生命力的知青岁月。戚小玲听得时而开怀大笑，时而眼泛泪光，小小的办公室里弥漫着浓浓的怀旧温情。大水留意着小娟的神情，关于大凤的细节，他点到即止，只说了近况和工作地点，那份深藏心底的复杂情愫，被小心翼翼地掩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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