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桌上,坐着胡子荣夫妇,大水那身形瘦小的母亲,还有大水已成年的弟弟二水和三水。桌上菜肴丰盛,山珍海味,琳琅满目。秀英望着穿梭敬酒的女儿,眼中含泪,低声对旁边的亲家母说:“老姐姐,孩子们能有今天,真好啊……想当初,真是苦水里泡大的。”她夹起一块油光红亮的蹄膀,小心放进大水母亲碗里,“您尝尝这个,炖得多烂糊。”
大水母亲摩挲着光滑的碗边,布满皱纹的脸上,笑容欣慰又带着挥之不去的风霜痕迹。她点点头,轻声应和:“是啊,熬出来了。德才要是能看见……”提到亡夫的名字,她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像一根骤然绷紧又失力的弦。
“德才”两个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胡子荣心中猛地激起汹涌的漩涡。他握着酒杯的手猛地一抖,几滴晶莹透明的酒液泼洒出来,落在洁白的台布上,迅速洇开几朵深色的花。喧嚣的婚宴声浪瞬间退潮远去,眼前璀璨的光影模糊、扭曲、旋转,被一种彻骨的黑暗所取代——那是大地深处,吞噬一切的黑暗。
胡子荣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地心深处。矿灯微弱的光束在浓得化不开的煤尘里艰难地切割出一点点可怜的光明。突然,头顶传来沉闷如巨兽咆哮的轰鸣,紧接着是令人牙酸的岩石挤压崩裂声!顶板塌方了!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所有人。
“老程!程德才!”胡子荣嘶哑地吼叫着,声音在狭窄的巷道里撞出绝望的回响。他发疯般地扑向那堆刚刚坍塌下来的、还带着死亡温度的矸石堆,徒手扒拉着。粗粝尖锐的煤块和岩石边缘像刀子一样割划着他的手指、手掌,温热的血混着煤尘,变成粘稠的黑泥,但他感觉不到疼。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粉尘和浓重的死亡气息。黑暗中,终于传来极其微弱的、用金属敲击巷壁的声音,那是程石头最后的生命讯号!那微弱的“铛…铛…”声,如同重锤,一下下砸在胡子荣的心上,砸碎了他所有微弱的希望。
“快!这边!还有气儿!”胡子荣的指甲在拼命挖掘中早已翻裂,血和煤灰糊满了指缝,可他嘶吼的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狂喜。然而,当救援的人终于合力搬开一块巨大的顶板岩石,微弱矿灯光柱扫过的地方,胡子荣看到了他此生都无法忘却的景象——程德才被一根粗大的、断裂的坑木死死压住了大半个身子……那张沾满煤灰、曾经无比熟悉的脸上,凝固着一种让胡子荣灵魂都为之冻结的平静。那双眼睛,空洞地睁着,望向无尽的黑暗虚空,仿佛在无声地询问着命运。
“胡叔叔?胡叔叔!”旁边传来二水略带疑惑的声音。
胡子荣猛地一颤,眼前的黑暗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华侨饭店大厅里那令人目眩的灯光、喧闹的喜乐、觥筹交错的声响,瞬间重新涌入感官。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站了起来,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只酒杯,杯中的液体兀自晃动着不安的涟漪。脸上冰凉一片,伸手一摸,竟满是泪水。对面,大水母亲同样泪流满面,那双苍老的眼睛,穿越了九年漫长的时光隧道,直直地望着胡子荣,里面盛满了与他同源的、沉甸甸的悲怆与追忆。
两人隔着铺满佳肴、鲜花环绕的桌子,就这样无声地对望着。时光的利刃在无声中交错,切割出记忆里最痛彻的伤疤,却又在此刻,被眼前这满堂的华彩与一对新人幸福的光芒所映照。胡子荣喉头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他颤抖着,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向桌子对面那位瘦小的、承受了同样命运之痛的老妇人,高高地举起了手中那杯微微荡漾的酒。大水母亲含泪望着他,同样慢慢地、极其用力地,举起了自己面前的酒杯。两只承载了太多苦难与记忆的酒杯,隔着满桌象征富足与喜庆的菜肴,在空中,在喧腾的喜乐声浪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带着万钧的重量,轻轻碰在了一起。没有祝酒词,只有无声的泪水,顺着两张饱经风霜的脸颊,滚烫地蜿蜒而下。那一声轻响,微乎其微,却仿佛盖过了满堂的喧哗,是生者对逝者最深沉、最复杂的祭奠与告慰。
婚宴的热潮渐渐退去,杯盘狼藉中残留着喜宴的余温。胡子荣独自一人,悄然步出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的大厅,倚在饭店门口冰凉的大理石廊柱上。晚风带着南方特有的湿润,拂过他滚烫的脸颊。他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那辛辣的烟雾在肺里盘旋,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他抬起头,望向温州的夜空。这里没有煤矿那被煤烟熏染的厚重云层,城市的霓虹将天际映成一种奇异的、流动的暖紫色,无数的星辰在更高远的天幕上,清晰地闪烁着清冷而永恒的光。
身后,隐约传来小娟银铃般的笑声,还有大水沉稳温和的说话声。胡子荣没有回头,只是久久地凝望着这片陌生的、被灯火点亮的天空。他突然清晰地意识到,那些被深埋在地底、永远无法再见天日的魂灵,那些长眠于黑暗中的老程们,他们未曾目睹的光明与温暖,他们的未竟之愿,并未真正熄灭。它们化作了另一种形态的光——就在女儿小娟幸福洋溢的笑涡里,就在徒弟大水那间轰鸣着希望与力量的厂房里,就在眼前这片被灯火与星辰共同点亮的、广阔无垠的夜空之下。
那深深矿井里终年不熄的矿灯,此刻仿佛穿透了千重岩层,幽幽地,照亮了这座灯火之城斑斓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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