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就在寨口老榕树下……”阿木的声音带着哭腔,“没人敢靠近!都……都说晦气!”
我不再理会他,甚至忘记了披上蓑衣,猛地推开竹门,一头扎进冰冷的、密集的雨幕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单薄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刺骨的寒意却压不住心头那团狂燃的、混杂着惊疑与怨毒的烈火。寨子里泥泞的小路空无一人,只有雨水冲刷泥土的哗哗声。远远地,透过迷蒙的雨帘,我看到了寨口那棵虬枝盘结、遮天蔽日的巨大老榕树。
树下,果然站着一个人影。雨水顺着他破烂肮脏的汉式衣衫往下淌,那衣服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像是套在一具活动的骷髅架子上。他瘦得脱了形,嶙峋的骨架在湿透的薄布下清晰可见,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皮肤是一种死人般的灰败蜡黄,紧紧包裹着骨头,几乎看不到一丝血肉。头发枯槁稀疏,黏在头皮上,雨水顺着一绺绺发丝流下。最骇人的是那双眼睛,深陷在巨大的、乌青的眼窝里,浑浊无光,像两口即将枯竭的死井,里面沉淀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茫然,还有一种……一种让我心脏骤缩的、近乎卑微的祈求。
是他!沈昭!那个曾经意气风发、温润如玉的汉人军官,竟变成了这副……这副比荒野游魂还不如的模样!
滔天的恨意瞬间冲垮了堤坝!情人蛊没有发作?!他竟然还活着?凭什么!凭什么他还能苟延残喘!凭什么我承受了五年的流亡之苦、蚀骨之痛!
“沈昭——!” 一声凄厉怨毒的尖啸撕裂雨幕,我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豹,不顾一切地朝着那个枯槁的身影猛冲过去!泥水在脚下飞溅,冰冷的雨水模糊了视线,却浇不灭我眼中燃起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疯狂火焰!
他似乎被我的声音惊动,极其缓慢地、僵硬地转过头。那双深陷的、浑浊的眼睛,在接触到我的身影时,极其艰难地、极其微弱地亮了一下,如同风中残烛最后一丝微弱的火苗。干裂起皮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极其微弱、几乎被雨声淹没的气音:“阿……黛……”
“闭嘴!你不配叫我的名字!” 我已冲到近前,五年积攒的所有怨毒和痛苦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我猛地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巴掌掴在他枯槁凹陷的脸颊上!
“啪!”一声脆响,在哗哗的雨声中异常清晰。那触感……冰冷、坚硬,像打在腐朽的木头上,几乎没有多少活人的温热。巨大的冲击力让沈昭那轻飘飘、形销骨立的身子猛地一个趔趄,重重摔倒在泥泞里,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他像一捆散了架的枯柴,在冰冷的泥水中蜷缩着,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咳嗽,每一次咳嗽都仿佛要把那副单薄的骨架震散。
“为什么?!”我俯视着他,雨水顺着我的发梢、下巴不断滴落,声音因极度的恨意而扭曲变形,如同厉鬼的嘶嚎,“你为什么还没死?!我的情人蛊呢?!它为什么没有把你一点点咬碎嚼烂?!为什么那晚痛的是我?!说!你这个背信弃义的畜生!懦夫!”
沈昭躺在冰冷的泥水里,身体因为剧咳和寒冷而剧烈地颤抖着。他艰难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透过凌乱枯槁的头发,死死地、用一种我无法理解的、近乎贪婪的眼神望着我,仿佛要将我的模样刻进他即将枯竭的灵魂深处。雨水冲刷着他脸上肮脏的泥泞,却洗不去那份深入骨髓的枯槁和绝望。
“蛊……”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破风箱在拉扯,声音破碎得如同砂砾摩擦,“……在……在吃我……”他颤抖着,用尽力气抬起一只枯瘦如柴、青筋暴突的手,指向自己深陷的腹部,又极其缓慢地、颤巍巍地指向自己同样深陷、如同骷髅般的太阳穴。
“……但不是……肚子……”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浑浊的眼中涌起巨大的、无法言说的痛苦和一种令人心悸的茫然,“……它……它啃食……啃食我的……记忆……”
什么?!啃食……记忆?!
这荒谬绝伦的话语,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我狂怒的脑海!情人蛊噬心断肠,何时竟会啃食记忆?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胡说八道!”我厉声打断他,怒火更炽,“死到临头还想用谎言骗我?!”
“真……真的……”沈昭的眼中猛地爆发出一种近乎回光返照般的急切光芒,他挣扎着想撑起身体,却又无力地跌回泥水中,溅起更大的水花。他死死盯着我,枯槁的脸上肌肉扭曲,像是在承受着另一种无形的、更加可怕的酷刑。“……它……它吃了好多……好多东西……我……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爹娘……我……我的名字……都……都模糊了……像……像蒙着厚厚的雾……”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深不见底的恐惧和迷茫,如同一个迷失在无尽浓雾中的孩童。
“……可……可只有一件事……”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双深陷浑浊的眼睛死死钉在我脸上,里面燃烧起一种奇异而纯粹的光芒,那光芒强烈得与他枯槁的身躯形成了可怕的对比,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偏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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