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书房里,早早亮起了那盏旧台灯。昏黄的光晕在窗纸上涂抹出一小团暖色,顽强地对抗着窗外无边的阴沉。光线透过窗棂,在屋内投下模糊的、摇曳的影。
顾清翰坐在书桌后,就着那圈光,伏案疾书。他换下了白日里一丝不苟的中山装,只穿着一件半旧的浅灰色毛衣,袖口微微挽起,露出清瘦的手腕。鼻梁上架着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专注地落在信笺上,笔尖划过纸张,发出细密而平稳的沙沙声。他在写一份关于南方方言教材编纂的建议报告,措辞严谨,引经据典。仿佛窗外那黑云压城的威胁,那悬而未决的审查,那藏在暗处的冷箭,都暂时被隔绝在这方寸光晕之外。唯有他微蹙的眉心,和偶尔停顿笔尖、侧耳倾听窗外动静的细微动作,泄露着内心深处不曾放松的警惕。
陆震云坐在离书桌不远处的阴影里,背靠着墙,一条腿曲起,脚踝搭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他手里拿着那块熟悉的软布,正低着头,神情专注地擦拭着那支派克金笔。笔帽、笔杆、笔尖,每一个部件都被他拆开,用软布蘸了少许钟表油,极轻、极慢地擦拭着,动作轻柔得不像是在摆弄一件冰冷的金属,倒像是在抚摸什么易碎的珍宝。金笔在昏黄的光线下,反射出温润而内敛的光芒,与他粗粝的指节、手背上淡淡的疤痕形成一种奇异而和谐的对比。他没有看顾清翰,但整个人的姿态,却像一张拉满的弓,时刻感知着周围的一切,将书桌后那个奋笔疾书的身影,牢牢地护在自己的警戒范围之内。
一室寂静。只有笔尖的沙沙声,布帛擦拭金属的微响,以及彼此清浅的呼吸声。危机并未解除,未来的路依旧迷雾重重,甚至可能步步杀机。但在这短暂的时刻,在这昏灯下的方寸之地,却有一种历经劫波后的、近乎奢侈的安宁在静静流淌。他们不再谈论那封恐吓信,不再猜测杜老九的下一步,也不再担忧审查的结果。有些东西,在无声中早已确认,无需赘言。
时间在沉默中悄然滑过。顾清翰写完最后一页,轻轻舒了口气,将钢笔搁在砚台边。他摘下眼镜,揉了揉有些发涩的鼻梁,抬眼望向窗外。夜色更浓了,乌云仿佛就压在屋檐上,雨却始终没有落下来。这种悬而不决,最是磨人。
就在这时,陆震云停下了擦拭的动作。金笔的每一个部件都已光洁如新,在灯下幽幽发光。他抬起眼,目光落在顾清翰略显疲惫的侧脸上,看了几秒。然后,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墙壁上投下更大的阴影。他走到书桌旁,没有出声,只是伸出手,将组装好的金笔,轻轻递到顾清翰手边。
顾清翰似乎并未感到意外,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他的目光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只是极其自然地抬起手,指尖精准地迎向那支递来的笔。他的指尖微凉,触碰到陆震云温热而略带薄茧的指腹。只是一瞬间的接触,轻微得如同蝴蝶振翅,一触即分。顾清翰接过了笔,指尖感受着笔杆上残留的、对方掌心的温度和油膏带来的微滑触感。陆震云的手收了回去,重新插回裤袋,沉默地站回阴影里,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没有言语,没有眼神交流。只是一个递,一个接。却仿佛完成了某种无声的仪式,一种无需言说的托付与承接。
顾清翰将笔尖在吸墨纸上轻轻点了点,吸去多余的墨渍,然后重新戴上了眼镜。他没有再看窗外,目光落回面前墨迹未干的报告上,神情恢复了之前的沉静与专注。仿佛那悬在头顶的密云,那潜在的狂风暴雨,都已不再能扰动他分毫。
陆震云靠在墙上,看着他的侧影,眼神深邃,里面是历经千帆后的平静,和一种根植于骨血里的、永不磨灭的守护。
窗外的天空,密云依旧厚重,沉沉地压着,那场酝酿已久的雨,终究没有落下。未来会怎样?审查何时结束?暗处的敌人何时会再次发难?没有人知道。但此刻,在这间亮着孤灯的书房里,他们知道,无论风雨来或不来,无论前路是坦途还是荆棘,他们已在这片沉重得令人窒息的云霭之下,拥有了彼此,拥有了一种足以对抗整个世界的、无声却坚不可摧的默契。
至于明天……
顾清翰提笔,在报告的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迹清隽,力透纸背。
陆震云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在那个名字上,然后缓缓移向窗外无边的黑暗。
明天的事,就等到明天再说吧。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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