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挤上南下的绿皮火车,就是一场肉搏。
我那身唯一能撑场面的破西装,在汗臭、狐臭和烟臭的轮番轰炸下,彻底腌入了味,皱巴得像块老咸菜干。
好不容易抢着个靠窗的位子,屁股还没焐热,过道里一个满脸横肉的大哥就把个鼓鼓囊囊、硬得硌人的蛇皮袋“哐当”一声甩我脚边上,差点把我脚踝骨给砸裂了。我龇牙咧嘴地瞪过去,那哥们儿拿眼角瞥我一下,鼻孔里哼出一股烟,扭头就跟他同伴用听不懂的方言大声吹牛,全当没我这号人。
我边上一个花衬衫,胸毛旺盛,戴着块能闪瞎人眼的假劳力士,正唾沫横飞地吹嘘他怎么用一箱电子表换了台桑塔纳。
“兄弟,哪儿发财去?”他吹到兴头上,用汗津津的胳膊肘捅了捅我。
“深圳。”我惜字如金,把包往怀里又搂紧了些。
“哟!特区!”他眼睛一亮,像是找到了新听众,“看你这打扮,文化人啊!是单位派过去的干部?”
“搞点研究。”我含糊其辞,心里盘算着这套快要发霉的说辞,在这地方还能唬住几个人。
“研究好啊!研究原子弹还是茶叶蛋?”他夸张地一拍大腿,翘起二郎腿,露出袜子破了个洞的脚脖子,“我跟你说,现在这世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光有文化顶屁用,得敢干!深圳那地方,遍地是黄金,就看你腰弯得下去不,脸皮够不够厚!”
我配合地点点头,没接茬。这套“发财心经”,我在重庆码头、成都茶馆里听得耳朵都快起老茧了。每个人都说黄金遍地,却没一个人告诉我,这黄金得用啥去换。
火车咣当了两天一夜,像个喘着粗气的老人,终于在一个闷热的午后瘫在了深圳站。人潮像开闸的洪水,把我从车门里喷涌而出。一股湿热黏腻、夹杂着海腥味和尘土味的空气猛地糊了我一脸,差点让我背过气去。
这就是深圳了。一九九六年的深圳。站前广场大得吓人,马路宽得能并排跑马。放眼望去,全是高耸入云的吊塔架子,钢筋森林拔地而起,打桩机的轰鸣声不绝于耳。整个城市就像一台被按了快进键的巨大机器,喧嚣、浮躁,却充满了蛮横的生机。
我,陈默,一个前大学副教授,现在的破产倒爷,提着个快散架的破包,站在这片热火朝天的水泥森林里,兜里仅揣着三百来块的“巨款”,感觉自己活像个误入现代化屠宰场的教书先生,浑身都不对劲。
当务之急,是给自己找个耗子窝。打车是万万不敢的,那表跳得比我心脏还快。拦住个行色匆匆的路人,挤出个笑脸打听哪有便宜旅馆。那人穿着皱巴巴的西装,夹着个公文包,眼神里带着点看乡下亲戚的怜悯,上下扫我两眼,甩给我一句:“去上沙村睇睇啦,打工仔都住嗰边。”
上沙村,就是传说中的城中村。跟马路对面光鲜亮丽的高楼大厦一比,这里简直就是被时代快车遗忘的阴暗角落。巷子窄得两个人对面过得侧身,头顶是密密麻麻、蜘蛛网一样的电线,晾衣竿从两边窗户伸出来,挂满了各色衣服,滴滴答答往下落着水。
我在一个用红漆歪歪扭扭写着“住宿,20元/晚”的牌子前停下。老板娘是个胖女人,正就着一碟花生米喝啤酒,眼皮都没抬:“单间,冇窗,公共厕所冲凉,押金十块。”我乖乖递钱。她收了钱,撇撇嘴,从抽屉里摸出把油腻腻的钥匙扔过来:“二楼,203。热水自己下楼拎。”
房间里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儿,混着劣质消毒水的味道。小得放下一张床和一个床头柜就几乎转不开身。墙壁上满是可疑的污渍和拍死蚊子后留下的暗红色血点。我把破包一扔,把自己摔在那张一动就吱呀乱叫的破床上,望着天花板上脱落的墙皮,心里开始盘算:耗子和水生那两个龟儿子,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我临走塞给他俩的那五十块钱,够他俩吃几天饱饭?
更重要的是,我们仨差点把命都搭进去才换来的这枚玉琮,在这遍地是黄金也遍地是陷阱的地方,到底能不能变成救命的钱。
在发霉的旅馆里挺尸一天,第二天,我把我那身唯一的“战袍”——那套腌入味的西装——抻了又抻,试图把褶皱抹平。又对着墙上那面照得人脸都变形的破镜子,练习了好几遍笑容,试图让镜子里那个眼窝深陷、面色憔悴的前“陈教授”看起来稍微值得信任一点。
“陈默啊陈默,搞砸了,可就真得饿死在这黄金窟里了。”我给自己打了打气,将玉匣用破布层层包裹好,揣进内兜,贴肉放着,这才出门。
找了辆趴活儿的摩托三轮,我递给老师傅一根皱巴巴的“红塔山”,帮他点上:“师傅,跟您打听个事儿,这深圳,哪儿做古玩生意的最火?就是……那种专做港澳老板生意的地方。”
老师傅眯着眼吸了口烟,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靓仔,算你问对人啦。去罗湖啦!那边水货多,有钱的老外同港客也多,真假宝贝都在那里打滚。点样,要不要我车你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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