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看了他一眼,意思还要你说,傻子都知道。女人知道,这时候男人该去苗家喂牲口了,若不是下雨,一句废话他都不会多说。
“这样下下去,不用半夜就能透地。”
憨柱说着,起身,拿了门后的蓑衣抖了抖披在身上,随手往头上扣上了那顶没边的席压子。苗家的牲口都是这个点添料。这么多年,憨柱从来都没有因为天气影响苗家牲口的进食,作为一个庄稼人,爱护牲口就是爱惜自己,这种情结憨柱尤甚。苗家庄的人都知道,憨柱拿牲口值重。有人嘲笑憨柱,至于么,又不是你自己的牲口。憨柱不急不恼,我对牲口好,就是对我自己好,牲口能替我出力,你们不知道自己拉车的骤?你们撅着腚把自己当牲口使,我可是恣呀地唱呢。这样一说,就没人吱声了,事实却是如此,同时又暗恨自己养不起大牲口,混得还不如一个长工。
夜黑得像浓墨,雨点打在蓑衣上,声音像蚕食桑叶,很好听。憨柱光着脚慢慢地走着,以防步子大了滑倒。脚丫子踩在积水的地上,透心的凉意顺着脚趾丫向周身蔓延,这种感觉让憨柱想起小时候的时光。麦瓤混合的土腥气弥漫在看不见的黑暗中,夜安静地像个听话的孩子。偶尔一两声应付主人似的狗叫,然后完成任务似的噤声,随即,天地一片阒寂。
苗家的牲口棚开在西院,和东院隔着一扇小门,方便憨柱进出,可一般情况下憨柱不轻易过去,就是过去,也是从大门进出,一扇小门,在憨柱看来就是一个规矩,长工哪好随便出入东家家里呢,就是东家拿你不当外人,自己也要知道几斤几两,吃几碗干饭。曾经有的长工被东家高看两眼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摇骚的不撑,似乎自己也成了东家,到最后无不和东家闹掰,落得被赶走的下场。
院门七步远一溜牲口棚,坐北朝南摆着五个石槽。牲口棚东边,三间盛放干草的草房子黑黢黢地立着,挨着还有一间属于憨柱的小屋,不回家的时候憨柱就歪在那里,怎么都能将就一夜。牲口棚对面,一溜通堂的草屋,里面摆放着耩子犁铧耙等一应农具及粪箕子笸篮筐和一些杂物。
刚交十六岁,憨柱进了苗家做长工,工钱八百文。憨柱的爹过意不去,主动要求降两百,理由是憨柱还没长成个。苗南拳哈哈笑,没长成个也当大人使了,不差那两百文。当时憨柱激动坏了,遵照老爹的指示,给苗南拳磕了两个响头。两个响头下去,苗南拳另外又给了二十文钱,孩子的头不能白磕。
当了长工的憨柱吃住都在苗家,第二年就成了个顶个的壮劳力,耕耙摇耧样样在行,甚至超过许多老把式。喜得老爹逢人便说,那熊东西就是出力的命。嘴上说着,心里其实灌了蜜般甜蜜。爷俩扎下身子猛干,三年下来买了邻村一个赌鬼的三亩田地,惊得村里人不再小看这家人。
一晃三十多年,大清国改了姓,老东家也两世为人。自家的日子不好不孬,可总是像行船,一步一步往前进着。反观东家,未满四十似乎重复了先辈的老路。人真是说不清的东西,命运更是。
黑暗中,憨柱叹了口气。雨不紧不慢下着,绵密的像扯不断的丝线。东院瓦楞上的落水哗啦啦地响,如一曲催眠的歌谣响在寂静的暗夜。憨柱推开门,黑暗中站了一会,蓑衣上的水珠滴滴答答落在干硬的地上,发出啪啪的声响。他脱掉蓑衣,把席压子上的水甩了几下,这才点了那盏两用的马灯。
憨柱拎着马灯,老黄牛认出了他,湿润的眼睛随着他的身影追来追去,仿佛在说,这样的雨天你还来。牛通人性,有时候比人还可靠,心头一热,他拍拍老黄牛的脸颊,在心中说了句好伙计,抱了一大抱鲜草先给了它。老黄牛看到青草,舌头一甩,一团碎草就进了嘴巴,上下颚错着劲,一下一下吃着,造出的声响活脱脱两盘转动的磨。倒是那头驴不老实,一个屁连着一屁,屁股不停地动着,半槽鲜草也没能让它安生。枣红色的大马像个高贵的公主,忧郁的眼神盯着漆黑的夜,间或一两声响鼻,证明着它的王者地位。
憨柱挨个喂完牲口,又蹲在棚下吸了几口烟。年少的时候,爹自己吸,却不让他沾,哄骗他小孩子吸了娶不到媳妇。他也听信了爹的话,自始至终一沾不沾。娶亲后,爹才允许他吸,而那时候他对烟的好奇已经没有年少时迫切。学会抽烟后,他也没多大的瘾,抽也行,不抽也行,只在苦闷时吧唧几口,缓解一下情绪。今天之所以抽两口,实在是这场雨太对他的脾气,不早不晚,正赶趟。
二半夜还要喂一次牲口,下着雨,身上潮湿,憨柱不想折腾,索性喂完了回去。一袋烟抽完,雨还是没有减弱的迹象,仿佛一个赶路的人,有的是时间和耐力,不紧不慢不疾不徐,没有尽头。
喂完牲口,夜深得不见底,雨还是哗哗下着,憨柱忍不住嘀咕,好了好了,留点过些天下吧,再下就漾了。据经验估算,一个时辰前就透地了,再下都是多余。农民过日子都会算计,就连雨水也不例外。所谓风调雨顺就是节制,雨不漾,雪不过,这才是好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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