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青山又笑了,现在也没人说你精蛋。
面对这个愣头青,他由衷地欢喜,倒不是他的勤快,做长工的哪个不勤快?勤快是本分,没什么值得夸赞的,何况东家管吃管喝还给工钱。说穿了是相互的关系,长工给东家做活,东家给长工报酬,互不相欠。和大亮,却不是单纯的雇佣关系,因为隔着一层远亲关系,加上又是个孤儿,褚青山打心里对大亮的倾斜比别的长工多,还一个主要的原因,是大亮身上那种蓬勃的生命力,这多像个初生牛犊呀,人活一世要的就是这种活力。
大亮应一声好嘞,嘴里又嘚了一声,好像那是一匹等待搿犋的骡子,然后推起车子跑在前边,欢快地像找奶吃的驴驹子。
褚青山倒背着手,大踏步走在朝辉灿烂的街道上,一身霞光让他看起来非同寻常。
这是霜降后的第二个日头,空气干净清冽,天蓝得像一汪湖水,让人平白心生恨不得跳下去的念头。
街道早已醒来,店铺渐次开放,晨曦里已有早起的老汉束着腰挎着粪箕子慢腾腾走过。最热闹的孙老大包子铺前,已经升腾着一股股似烟似雾的热气了。
这样的早上,褚青山由衷地舒心,倒不是因为要去利国驿收账,那毕竟是惯常的买卖,根本没什么值得夸赞的,倒是打春时节添下的小孙子,经过春夏两季的滋养,变成了满地爬的小肉蛋,想想,都令他满怀喜悦,心生慈爱,更觉得日子大有奔头。
那是民国八年,大清朝已经死去多时,家族生意倒没因大清国的消亡而有丝毫的折损,相反,几年间,不显山不露水地又多置了三百多亩田地,这在偌大的敏河镇,褚家是独一份。反观周遭,原先的几家大户,因为没把握时机,财产折损了不少,甚至有的过半。
这当然归功于当初爷俩的同谋。当大清国像个病入膏肓的老人奄奄一息行将就木之时,褚青山和老爹冒着家财耗尽的风险,收购了十三船粮食,走运河贩卖到战事正酣的蚌埠,为此发了一大笔财。
就在敏河镇的所有人都以为褚家的爷俩会命殒异乡时,他爷俩带着赚下的银钱已经坐在破落的苏家楼的地主家里,商讨买地的一切细节了。
事后,许多人艳羡褚家的发达,面对大清朝的消亡却不知所措,殊不知褚家已经收足了足足一码头的粮食,走水路运到了干旱的皖北。
黄风口是枣城到利国驿的必经之地。土黄的一条山路像条死蛇匍匐在不高的山脊。路两旁密不透风的松树林总是让经过此地的路人惊出一身冷汗,暗叹好个凶险之地。
至于黄风口的种种传言,就像凛冽的西北风,一直不曾停歇过。百余年间,黄风口发生过大大小小不下几十次劫道事件,但多无甚稀奇,皆是一般小毛贼所为,也没弄出多大的风浪,只在当时的人们口耳相传中简单逗留,然后渐渐湮灭。唯一一次享名山南,甚至享名山东乃至全国的,是绰号快马玉马的兄弟俩纠集一帮马子劫皇纲的事,并被民间演说为评词,曲名(皇纲遗梦),传唱了好多年。
而今,大清朝被扔进了废纸堆,朝廷换成了中华民国,山北五里外,临城警察局安插了一个检查岗,治安似乎也有了改变。这也是褚青山只带一个伙计去利国驿结账的主因。
做了敏河首富的褚青山一门心思发家致富,至于享乐那个念头,根本未曾在他头脑中发过芽。这个雄心勃勃的买卖人整天想着怎么把宅院扩充,家业做大。除了生意,站在地头看自家的田地是他最大的爱好。面对那一望无垠起伏的麦浪,或是青纱帐一样的高粱地,他的心中由衷地充满甜蜜和无以言明的骄傲。庄户人骨子里的那份对土地的挚爱让他把赚的钱全部投入到置地再置地的良性循环中,而忽略了自身的欲望,一成不变的黑裤黑褂即是最好的明证。别人休想从着装上看出门道,他浑身上下一丝一缕的布条也显示不出他敏河镇首富的身份,只有那细长眼睛里透出的精明让他看起来有那么一丝的不同。
深秋的太阳像个迟暮的老人,失去了火力。风却硬了起来,一阵紧一阵慢,刮得路边的野草渐次变黄。几只觅食的喜鹊跳跃着在沟沿上觅食,看到有人,又扑棱着飞到不远处,小小的眼睛闪着警惕的光。
四野里,秋分时播下的小麦宛如平铺的绿色的毡毯,一直绵延到远处的山根下。过完年,布谷鸟一叫,金灿灿的麦子就要入仓了…..这样的场景总是引起褚青山无边的想象,进而由衷地喜悦,不由想到自己分布在敏河两岸大大小小的两千多亩土地。农民的命根子就是土地,几千年遗留的心结总是让人面对土地时不能够那么从容地坦然,年近五十的褚青山这种心结尤甚。
褚青山走在头前,长工大亮推着独轮车紧赶慢撵才勉强不被落下。
一路上,褚青山都在盘算着上月的盈利。因为下了几天连阴雨,耽误了一些运量,而他当初跟脚夫讲定的价格是按月结算,算起来是吃亏不少,可是转念一想,老天的事谁又能做主呢,再说,他选的脚夫皆不是偷奸耍滑之人,一个吐沫一个坑,自己定下的工钱,万不可有耍赖的丁点心思。这样一想,他释然了,思想就停留在韩庄街的四鼻鲤鱼上。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喜欢一个家族的断代史请大家收藏:(m.xtyxsw.org)一个家族的断代史天悦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