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认得再多,也翻不动这片铁板一样的土地;认得再多,也无法抵挡这炙烤的日头。
永海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那些书本上的笔画,在父亲无声的汗水和盐霜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而遥远。
几天后,村里组织人手,挑河泥加固河堤。
南三河在秋日的阳光下,懒洋洋地流淌,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河底的淤泥被一锹锹挖起,黑黝黝、湿漉漉、沉甸甸的,散发着浓郁的土腥味和腐烂水草的气息。
姬忠楜领着一对最大的柳条筐,用铁锹用力拍实河泥,将它们堆成两座黑色的小山。
扁担压在肩上,粗布的衣服瞬间被汗水浸透,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肩胛骨的轮廓。
他弯下腰,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哼,像受伤的老牛,猛然发力,将那两座“黑山”般的泥堆颤颤巍巍地挑离地面。
他一步步沿着泥泞的河坡向上攀爬。
每一步都深陷在滑腻的淤泥中,拔出来时伴随着“噗嗤”的声响。
扁担像要压断他的脊梁,发出“吱呀”的呻吟。
他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像盘踞的老树根,汗水和泥点交织在脸上,冲刷出一道道泥沟。
永海在后面,空着手,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心如擂鼓。
看着父亲那佝偻的背影,那因用力过度而颤抖的双腿,以及那摇摇欲坠的“黑山”,他心跳得像鼓点一样急促,提到嗓子眼。
忽然,父亲脚下一滑,一个趔趄,整个人向前扑倒!沉重的河泥筐砸在地上,发出闷响,溅起大片黑泥。
姬忠楜趴倒在泥泞里,挣扎着,片刻未能站起,只能用粗重的喘息声在河坡上回荡。
有人想伸手去扶,他却猛地摆手,咬紧牙关,用手肘撑着地面,一点点、极其艰难地重新跪起,再摇摇晃晃地站稳。
抹了抹脸上的泥水,他没有理会惊呆的永海,沉默着扶起歪倒的筐,用铁锹将泼洒出去的河泥重新铲入,再次拍实,然后弯腰,将那沉甸甸的“担子”压在肩上,继续向上攀爬。
那背影在刺眼的秋阳下,显得渺小而卑微,却又蕴藏着一种坚韧不拔的力量,仿佛那被河水冲刷了千百年的老树根,死死抓住脚下的泥土,任凭风雨洗礼。
永海呆呆地望着,喉咙像被堵了一团泥浆般难以呼吸。那一幕幕,像一幅激烈交错的画面:
方叔叔托起河水中那只受伤的手臂,和父亲在泥泞中奋力爬起的身影,交织在永海的脑海里,撕扯着他那幼小而迷茫的心。
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与迷茫,像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隐约听到身旁几位汉子低声议论:
“听说没?河西那边的羌家老地主……恐怕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咳得厉害,他那儿子,啧……”
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些许隐秘的兴奋与鄙夷。
“……真以为自己是少爷秧子?成分摆那儿呢!念书?念出花来也是地主的仔,劳改犯的儿子!还是那样的泥巴命。”
这些碎碎的话语,像毒刺一样扎在永海的耳膜里。
他猛然一哆嗦,下意识地望向远处河堤上埋头铲土的羌忠远。
忠远叔的背似乎比以前更弯了些,铲泥的动作也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沉重与压抑。
永海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涩。
他忽然模糊地感觉到,父亲让他看的,或许不只是肩上的粪桶和脚下的泥泞。
在这片沉重的土地上,在这似乎亘古不变却暗藏汹涌暗流的河东河西之间,有些东西,比书本上的字更坚硬、更残酷。
日子就在这无声的“看”中,沉甸甸地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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