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东头的老井旁,那棵老槐树又开花了。雪白的槐花串垂下来,像挂了满树的星星,风一吹,落得满地都是香。豆宝蹲在井边,看娘用长竹竿打槐花,竹梢轻轻一挑,簌簌的花瓣就落在竹筐里,沾着晨露,甜香得能醉倒人。
“慢点打,别折了枝桠。”爹站在井台边,手里拎着个粗布袋子,“够蒸两笼槐花糕了。”
娘笑着回头:“多打些,给西院的张奶奶也送点,她总念叨这口味儿。”
豆宝伸手接了把飘落的花瓣,塞进嘴里,清甜混着微苦,像含了口春天。她忽然看见井壁上刻着些歪歪扭扭的字,最上面一行是“光绪年修”,下面还有几行新的,像是孩子们的涂鸦。
“这井有年头了吧?”她摸着冰凉的井壁问。
“比你爷爷岁数都大。”爹放下袋子,用井绳拴着木桶往下放,“以前没自来水时,全村人都靠它活命。大旱那年,就这口井没干,救了半个村子。”
木桶撞到水面,发出“咚”的闷响。豆宝趴在井沿往下看,井水清亮得能照见槐花的影子,还有她自己瞪圆的眼睛。
“小心掉下去!”娘拍了她后背一下,接过爹递来的水桶,往盆里倒水洗槐花,“前儿你二舅说,他小时候在这井边摔过跤,磕掉半颗牙,现在笑起来还漏风。”
豆宝想象着二舅漏风的笑,忍不住咯咯直笑,没留神脚边的石子,身子一歪差点撞翻水盆。娘眼疾手快扶住她,指尖捏着她的胳膊:“毛躁劲儿随谁呢?”
“随你呗。”爹在一旁接话,笑着往竹筐里捡槐花,“你小时候爬槐树掏鸟窝,从这井台边摔下去,膝盖肿得像馒头,还嘴硬说‘是树先动的手’。”
娘的脸“腾”地红了,往爹胳膊上拍了一下:“当着孩子的面胡说啥。”
正闹着,西院的张奶奶拄着拐杖挪过来,手里攥着块手帕,见了豆宝就往她兜里塞糖:“宝儿来啦?奶奶给你留了水果糖。”
“张奶奶好!”豆宝脆生生喊了一声,兜里的糖纸硌得慌,却甜到了心里。
张奶奶眯着眼睛看井台:“这槐花,还是老样子香。那年你娘生你,月子里就想吃槐花糕,你爹愣是踩着梯子,把最高处的花全打下来了,手被槐刺扎得全是血眼。”
豆宝看向爹,爹正挠着头笑,耳根有点红。
“后来啊,”张奶奶又说,“你出疹子,高烧不退,还是你娘抱着你,在这井边守了半宿,用井水给你擦身子降温,天亮时你烧退了,她自己倒在井台上冻得直哆嗦。”
井台的青石板被岁月磨得发亮,豆宝摸着那些冰凉的纹路,忽然觉得这口老井像位沉默的老人,把一家人的日子都记在了心里。
中午蒸槐花糕时,豆宝非要自己揉面。面团在她手里像条不听话的鱼,沾得满手都是白,娘在一旁笑着帮她擦,两人的手上都沾着面粉,像戴了层白手套。
“要放糖不?”豆宝仰着脸问。
“少放些,你爹不爱吃太甜的。”娘往面里撒了把碎核桃,“多揉会儿,面才筋道。”
爹蹲在灶门前添柴,火光映着他的脸,豆宝忽然发现,他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好多她没见过的温柔。
槐花糕刚出锅,就有人在院门外喊:“嫂子,在家不?”
是二舅,果然笑起来漏着风,手里拎着串刚钓的鱼:“闻着香味来的!”
“就知道你鼻子灵。”娘笑着往他手里塞了块热糕,“快尝尝,刚出锅的。”
二舅咬了一大口,烫得直哈气:“还是这味儿!当年我摔掉牙,你就用这糕哄我,说‘吃了长新牙’。”
豆宝凑过去看他的牙,果然缺了半颗,忍不住笑出声。
“笑啥?”二舅刮了下她的鼻子,“等你掉牙时,也用这糕哄你。”
爹把鱼放进水盆:“别欺负孩子,去把鱼收拾了,中午加个菜。”
二舅拎着鱼往河边走,豆宝跟在后面看。河水清清的,能看见鱼在水草里游,二舅的影子投在水里,摇摇晃晃的,像小时候在井里看见的倒影。
“豆宝,”二舅忽然说,“你娘总说,这老井的水最养人,你看她,四十多了还跟小姑娘似的。”
豆宝想起娘打槐花时的样子,阳光落在她发间,槐花沾在她肩头,确实像画里走出来的人。
“其实啊,”二舅一边刮鱼鳞一边说,“是你爹疼人。当年你娘怕井台滑,他就每天天不亮来扫露水;你怕黑,他就把井绳换成红布条,说‘见红辟邪’;连这槐树,都是他特意补种的,就为了让你娘春天能多闻点香。”
豆宝看着远处灶房的烟囱,烟是直的,像根线,把天和地连在一起。她忽然跑回院子,看见爹正帮娘把蒸好的槐花糕摆进竹篮,娘踮着脚给他擦额头的汗,两人的影子在地上叠成一团,像朵并蒂的槐花。
午后的阳光透过槐树叶,在地上洒下碎金似的光斑。豆宝坐在井台边,手里捏着块没吃完的槐花糕,甜香里混着家的味道。她知道,这口老井记着的,不只是干旱时的救命水,还有爹娘藏在日子里的细碎温柔——是爹打槐花时垫在娘脚下的石板,是娘给爹缝的、带着槐花味的布鞋垫,是井绳上那抹醒目的红,是年年春天都准时落下的、香满院的槐花雨。
风又吹过,槐花簌簌落在井里,漾起一圈圈涟漪。豆宝往井里看,这一次,她看见的不只是自己的影子,还有满井的星光,和藏在星光里的,稳稳当当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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