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后的第一场雨来得又急又猛,豆大的雨点砸在豆腐坊的青瓦上,噼里啪啦响得像在敲鼓。我坐在账房里,对着油灯核对着这个月的账目,窗纸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烛火也跟着摇晃,把墙上挂着的“公平秤”匾额影子晃得支离破碎。
“三妮姐,西头的李掌柜又来催账了。”豆宝举着把油纸伞,裤脚湿了大半,闯进来说道,“他说上个月的豆腐钱再拖着,就去镇上告咱私吞官粮。”
我放下算盘,眉头皱了起来。李掌柜是镇上的粮商,上个月订了五十斤豆腐,说是给粮仓的差役们做口粮,账期写的是“雨季后付清”,如今雨是来了,他却反倒催得紧。
“他带了几个人?”我问道,从抽屉里拿出账本,翻到记着李掌柜名字的那一页,上面用红笔圈着“欠银二两四钱”,旁边还画着个小小的粮仓标记。
“就他自己,带着个账房先生,在门口站着呢,说要见你亲自对账。”豆宝擦了擦脸上的雨水,“看那样子,来者不善。”
我把账本揣进怀里,披上蓑衣:“让他进来吧,正好我也有些账想跟他算算。”
李掌柜是个微胖的中年人,穿着件绸缎马褂,手里把玩着串算盘珠,见我出来,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杨掌柜,这雨下得及时啊,正好能清一清陈年旧账。”他身后的账房先生立刻掏出本厚厚的账簿,摆在桌上。
“李掌柜说笑了,咱王记豆腐坊的账,向来一清二楚。”我把账本推到他面前,“你看,这是上个月的订单,你家账房签了字的,写着‘雨季后付’,今天才刚入夏第一场雨,怎么就成了‘陈年旧账’?”
李掌柜的脸色僵了一下,随即又笑道:“杨掌柜是个实在人,可你不知道,这粮仓的差役换了批新人,之前的账不认了,我这也是没办法,总不能自己垫钱不是?”
“差役换了人,可李掌柜的招牌没换。”我指着账本上的印章,“这‘李记粮行’的印还在,总不能说不认就不认吧?”
账房先生突然插话:“杨掌柜有所不知,这批豆腐里掺了沙子,差役们吃了拉肚子,李掌柜还赔了医药费呢!按规矩,这钱不仅不能给,你们还得赔偿损失!”
这话一出,站在门口的赵铁柱忍不住了:“放狗屁!咱豆腐坊的豆子都是精挑细选的,磨浆前要过三遍筛,怎么可能有沙子?你们是想赖账!”
李掌柜拍了拍桌子:“怎么说话呢?我李记粮行在镇上开了三十年,还能讹你个小豆腐坊?要么现在把账清了,要么咱们去衙门说理去!”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个苍老的声音:“李老四,你又在这儿撒什么野?”
众人回头,只见王大爷拄着拐杖站在雨里,身上披着件旧蓑衣,手里还拿着个布包。王大爷是镇上的老户,年轻时在粮仓当差,如今退休在家,谁都给几分面子。
“王大爷,您怎么来了?”李掌柜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
王大爷没理他,径直走到我面前,打开布包,里面是块泛黄的木牌,上面刻着“公平秤”三个字,正是我家墙上匾额的旧版。“三妮,你爹当年跟我说,做买卖就像用秤,少一两亏良心,多一钱丧德行。”他指着木牌,“这是你太爷爷传下来的,说什么时候人心歪了,就拿出来照照。”
李掌柜的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王大爷转向他:“上个月的豆腐,我也吃了,那叫一个嫩!你家账房跟我家小子喝酒时说漏了嘴,是你们粮行的米里掺了沙子,怕被差役发现,才想赖到豆腐坊头上,是不是?”
账房先生吓得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李掌柜见状,知道瞒不住了,连忙从怀里掏出银子:“是我糊涂,杨掌柜莫怪,这钱我现在就给,另外再赔您五斤好米,算我赔罪。”
我接过银子,点了点数目,又把账本推给他:“银子我收了,米就不必了。李掌柜,这账本上的‘欠’字我划掉了,但你心里的账,得自己算清楚。”
李掌柜拿着账本,灰溜溜地走了。王大爷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这世道,人心比账本难算多了。”他把木牌递给我,“你爹不在了,这牌子就交给你,什么时候觉得秤不准了,就看看它。”
雨渐渐小了,豆宝拿着抹布擦桌子,突然指着账本上李掌柜的名字,那里被我用墨笔圈了个圈:“婶娘,这个圈是啥意思?”
“是提醒我,以后跟这人打交道,得多个心眼。”我收起木牌,突然想起爹说过的话——账本记的是钱,心里记的是人,钱能还清,人心的账,得用一辈子来还。
赵铁柱扛着锄头从外面进来,手里捧着束野菊花,花瓣上还带着雨水:“刚在门口摘的,插在账房里,败败晦气。”
我接过菊花,插进桌上的空瓶里,淡淡的花香混着雨水的湿气,驱散了刚才的火药味。烛火稳定下来,墙上“公平秤”的影子也变得端正,像在对着我们笑。
夜深时,我把王大爷给的木牌挂在账本旁边,看着上面模糊的刻痕,突然明白,这世上最准的秤,不是称豆子的秤,是人心。你对它实,它就对你真;你对它虚,它就对你假。
窗外的雨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照着豆腐坊的青瓦,也照着桌上的账本。我拿起笔,在李掌柜的名字旁边添了行小字:“心不正,秤则歪,此后不与往来。”
写完,我合上账本,烛火在纸上投下小小的光晕,像颗明亮的良心,在黑夜里闪闪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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