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六年(公元1470年),春寒料峭的江南二月。初四这夜,星子疏朗,运河的水波轻轻拍打着苏州府吴县皋桥吴趋里的石岸。在这片市井喧嚣与文风雅韵交织的土地上,一场看似寻常又不寻常的降生,正在酝酿。
临着闾门内最热闹的街市,一座挂着“唐记酒肆”幌子的二层木楼后院,灯火比平日更通明些。男主人唐广德在堂屋内踱步,脚步声混合着前店隐约传来的算盘轻响,透出他内心的焦灼。他不时望向窗外那片被檐角切割开的、属于苏州城的夜空,思绪却飘向了更远的地方——山西晋昌,那片铁马金戈的故土。唐氏并非苏州土着,祖上乃是军籍,世代从戎,曾祖唐泰曾在兵部车驾司任主事,祖父唐颢更是官至兵部郎中,显赫一时。然而,正统十四年那场震惊朝野的“土木堡之变”,不仅葬送了大明的数十万精锐,也如同巨浪般拍碎了无数家族的命运,唐家正在其中。祖父唐颢殉国,家道如同断楫之舟,迅速中落。迫于生计,唐广德的父亲不得不携家南迁,最终在这以繁华温婉着称的苏州落脚。唐广德自己,也只得弃了祖辈走过的科举军功之路,操持起曾被士人轻视的商贾之业,经营起这间酒肆。
“商贾……”唐广德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字,嘴角泛起一丝苦涩。他虽身着绸衫,指节却因常年算账而略显粗大,眉宇间也少了些文弱书生的气质,多了份市井的干练。然而,书房里那套蒙尘的《武经七书》,墙上那张祖传的、漆色已暗的犀角弓,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这商贾之家的血脉里,流淌的曾是驰骋沙场、报效国家的热血。他将重振门楣、光耀祖宗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尚未出生的孩子身上。
忽然,内室传来一声响亮的婴啼,划破了夜的宁静。稳婆笑逐颜开地出来报喜:“恭喜唐掌柜!是位小官人!母子平安!” 唐广德心头一松,疾步走到窗边,正值寅时,东方微白。他望着那即将破晓的天际,一个念头闪过心头。“寅……就叫他唐寅!” 他转身对妻子邱氏说道,“虎为百兽尊,谁敢触其怒?唯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我儿便字‘伯虎’,愿他如猛虎下山,势不可挡,重振我唐家门楣!”
这个在茶酒香中降生的孩子,便是日后名动天下的唐寅唐伯虎。
唐寅的童年,便是在这酒肆的喧嚣与家学的静谧交织中度过的。唐记酒肆地处闾门要冲,南来北往的客商、赶考的书生、闲游的士绅,乃至贩夫走卒,皆在此汇聚。人声、杯盘声、算盘声,构成了唐寅最初认知的世界交响。他天性聪颖,对周遭事物充满好奇,尤其对那些拴在店门外、形态各异的马匹情有独钟。
五岁时,他已不满足于只是观看。一日,他悄悄捡起灶间未烧尽的炭块,蹲在酒肆后院光洁的青砖地上,凭着记忆,开始描摹客人的坐骑。那歪歪扭扭的线条,竟隐约勾勒出马的矫健姿态与奔腾之势。起初,伙计们只当是小儿涂鸦,一笑置之。但唐寅乐此不疲,地上、墙上,甚至账本的空白处,都留下了他的“墨宝”。他笔下的马,渐渐有了骨骼,有了神采,或饮水,或嘶鸣,或奋蹄。
命运的转折,发生在一个阳光慵懒的午后。苏州着名画家周臣,应友人之约来唐记酒肆小酌。周臣以画艺精湛闻名,尤擅山水人物,笔法严整,格局稳健。他正与友人谈论画理,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柜台旁那片青砖地,顿时被吸引住了。只见一个总角小儿正凝神运“笔”,地上赫然是一幅奔马图!那马首昂扬,四蹄腾空,虽是用炭块画就,线条稚嫩,但其气韵、其动态,竟隐隐有宋人李公麟笔下“白描”的清雅遗风,更带着一股未经雕琢的天真野趣。
周臣心中一震,他见过太多匠气十足的画作,却罕有孩童能如此捕捉到物象的神髓。他轻轻走过去,蹲下身,温和地问道:“小儿,这马,是你画的?”
唐寅抬起头,见是一位面容儒雅、目光炯炯的先生,也不怯生,点了点头,奶声奶气地说:“先生,它像吗?我看张掌柜的马就是这样跑的。”
周臣抚须微笑:“像,不止形似,更有神采。你可知李龙眠?”
唐寅茫然摇头。
周臣心中爱才之念更盛,当即找来唐广德,直言道:“唐掌柜,令郎天赋异禀,于绘画一道颇有灵性,若得名师指点,假以时日,前程不可限量。周某不才,愿收他为徒,不知意下如何?”
唐广德闻言,又惊又喜。喜的是儿子竟得周臣这般名画家青眼,惊的是画家终究非科举正途。他犹豫片刻,但看到周臣诚挚的目光,又想起自己未能实现的抱负,最终点头应允:“能得周先生教诲,是犬子的福分!只是……还望先生严加管教,勿使他荒废了经史子集之本。”
从此,唐家酒肆里,除了算盘珠的噼啪声、酒客的喧哗声,更多了《芥子园画传》的翻页声和研磨洗笔的细微声响。周臣教学严谨,从最基本的笔墨纸砚开始,教唐寅识料、用笔、构图,临摹古人名迹。唐寅如鱼得水,在绘画的天地里尽情遨游,进步神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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