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运仓后院的梧桐叶落第三回时,李未的算盘已拨到了盐铁司的账目上。少年指尖沾着青盐结晶,在宣纸上勾勒出蜿蜒的黄河故道图,忽听得前厅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东家!永泰盐行的运盐船在潼关被扣了!陈允之攥着染血的账本冲进来,青衫下摆还沾着河泥。他身后跟着个鼻青脸肿的漕工,衣襟上赫然印着官靴的泥印。
李未蘸盐的手指顿了顿。盐车印痕在图纸上洇开,恰与黄河九曲中的险滩重叠。三日前沙塘鳢送来的芦苇信上,歪歪扭扭画着个戴幞头的官差——此刻那官差的眉眼,倒与盐铁使郑元奎有七分相似。
潼关守将说咱们的盐引是假的。漕工啐出口血沫,可那引票分明盖着户部大印!
少年起身推开雕花木窗。春末的渭水泛着诡异的青灰色,二十艘盐船正静静泊在码头,船头渭水货栈的旗幡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忽然轻笑:陈先生可记得贞观三年的私盐案?
东家是说...陈允之瞳孔微缩,郑元奎当年靠举发岳父起家...
去西市雇三十个突厥力工。李未截住话头,将盐粒撒进砚台,再让阿七把永泰盐行去年腊月的出货单取来。
暮色初临时,渭水畔飘起浓烈的茴香味。二十口铁锅架在临时搭起的土灶上,穿短褐的胡人正将青盐与香料混炒,刺鼻的烟雾惊得巡夜武侯连连咳嗽。
东家这是要做胡饼?王把头抻着新打制的铁铲,看李未将炒盐装入陶罐,可这盐...
陇右青盐混三成河东苦盐,再加西域茴香。少年封罐的手稳得出奇,明日随漕船发往江南。
更鼓敲过三更,阿七像野猫般翻进后院。孩子六指间夹着三张染血的盐引,正是白日被扣的那批:郑元奎的小舅子开的黑赌坊,昨夜输了三百贯...
李未就着灯笼细看盐引上的朱砂印,忽然用指甲刮下一层:去平康坊请位懂印泥的姑娘。
寅时三刻,平康坊头牌清倌人玉簪姑娘的轿子悄悄停在货栈后门。美人葱指捻起盐引对着烛火,鬓边步摇洒下细碎光影:这印泥掺了辽东豹油,遇热会泛金光——户部用不起这等珍品。
话音未落,前院突然传来嘈杂。三十个黑衣汉子踹开大门,领头者腰间别着鎏金错银的胡刀,正是西市地下钱庄的胡商阿史那。
李掌柜好手段。胡商操着生硬的汉话,用假盐引坑某的三百贯,当突厥人都是羔羊么?
李未慢悠悠卷起盐引:阿史那头人上月卖给郑元奎的五十匹大宛马,蹄铁上刻的可是突骑施部落徽记?
胡商瞳孔骤缩。少年适时递上陶罐:头人不如尝尝这茴香盐——听说草原上的腌肉最缺这等香料。
当第一缕晨光照进货栈时,阿史那已醉倒在胡床上,怀里抱着十罐茴香盐。胡商腰带里多了张漕运仓的地契,而李未袖中则多了份突骑施部落与郑元奎的密约。
午时三刻,长安县衙突然被流民围堵。三百个衣衫褴褛的汉子举着盐铁司克扣赈盐的血书,领头的老者颤巍巍捧出罐发黑的苦盐——正是郑元奎掺在官盐里的毒盐。
大人明鉴!老者叩头泣血,渭水货栈愿开仓验盐!
郑元奎的惊堂木还未拍下,李未已带着二十辆盐车候在衙外。少年掀开苫布的瞬间,围观的东市粮商们倒吸凉气——每袋盐都掺着醒目的茴香籽,与市面上的官盐截然不同。
草民售的乃是药盐。李未捧出太医署的批文,茴香配青盐可驱湿邪,这是给江南道准备的时疫药材。
惊堂木地裂成两半。郑元奎盯着批文末尾孙思邈的朱印,突然想起昨夜突骑施商人送来的威胁信,后背霎时被冷汗浸透。
暮春的雨来得急。李未站在漕运仓檐下,看阿史那的驼队消失在雨幕里。胡商临走前留下的五十匹河西骏马,此刻正拴在后院,马蹄铁上盖着崭新的漕运仓火印。
东家,关陇帮送来帖子。阿七递上洒金笺,笺上画着三足蟾蜍,说是请您品鉴新到的海盐。
少年将请帖投入煮盐的灶膛,火光映得眉眼明灭不定。他当然知道关陇帮想要什么——自渭水货栈的竹筹流通市面,地下钱庄的生意已少了三成。
更声悠长,李未独坐案前拨弄算珠。窗外忽然飘进片梧桐叶,叶脉上用盐粒拼出二字。他蘸水在桌面画出黄河九曲,在砥柱山位置重重一点。
明日发往江南的盐船,该换条水道了。
五更梆子敲过三声,渭水货栈的灯笼在夜风中晃成一片血眸。李未站在新制的河图沙盘前,指尖沿着砥柱山向东划出弧线,黄河水纹在鲸油灯下泛着诡谲的青铜色。
东家,洛阳来的客船靠岸了。陈允之捧着名刺进来,笺上熏着罕见的龙脑香,来的是通济渠总商会的二公子。
少年将名刺投入煮茶的红泥炉,看火舌舔舐字金纹:让阿七带人把三号仓的蜀锦换成陈麻布,再往每匹布里缝二两茴香盐。
寅时末刻,二十辆独轮车吱呀呀碾过湿滑的码头。推车的漕工皆赤着右臂,腕间刺着青色的三足蟾蜍——这是昨夜新刺的标记,蟾眼用朱砂混着盐粒点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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